2023年2月8日星期三

超现实之地(黎戈)

 2023-01-31 19:55 Posted on 江苏

因为嗜好安静,多年来一直住在山下的房子里,这个居民区几无人声,静谧到可以分辨出冬天北风的呼啸和开春野风的失序感……这些年来,我总是在风声中感应到季节流转。至于邻居,我几乎没有见过她们,也无意交往,我想象自己,是一杯气泡酒,封闭在巨大的孤独之中,偶尔被摇晃,吐出存活依据的气泡。

但自从九月开始,我觉得空气发生了变化,走到楼下时,就感觉到空中有巨大的光柱,黑暗被强光刺破,这片黑暗的天空一角,是我初冬的最爱,月亮总是像一块果冻一样,挂在马褂木的枝桠上,静静地照亮山峦,星星们也被冻住了,一动不动,回家前,我总是要立在树下看半天。现在这夜空被刺破了,让人不安,而这强光来自于我楼下的邻居,他们是新来的租客。

渐渐开始有穿破厚厚楼板的大声喧哗,吐痰声,楼道的烟头和烟味,凌晨摔门的巨响,我惊醒,披衣坐起,久久不能重新入睡。有时,入夜了,一大群男男女女喝高了,在房内窜动奔走,酒醉的低泣和打架声惊醒了我。

本来想贴张纸条,但不知何故,那些年轻雄性的脸孔,让我害怕。搬到阁楼上睡,隔了两层楼,还是有声音顽强地追过来。只好在网上下单,买了隔音耳塞。

因为长年睡眠不稳,很多年前,我用过耳塞,但是效果并不好,声音是随空气传播的,耳塞是无法阻绝空气的。这次也没抱太大希望。没想到这些年来,海绵耳塞已经有所改良,变成了记忆海绵,先用手指慢慢捻细它,捻成一条细柱,塞进耳道,它慢慢膨胀,胀满耳朵……形容声音好听,是让耳朵怀孕,就是戳到了耳朵的敏感点,这个应该算是直接受孕了吧,孕出的,是一个异次元空间。

这个耳塞缓解了我的受扰,并不是因为隔音,而是它生出了另外一个世界,当耳道被胀满之后,外界声音会被微妙地过滤,远处的人声变得很微淼,像隔水而来,车辆喧嚣也成了冥河那边的遥远淡声。

有时,我会听到自己的心跳声,有时是血液流动的声音,有时是稀释过的夜行货车,带来远方的风声,有时像在病中听到床边低低的耳语,有时是秋夜渐凉的蝉鸣,我是到了……爱斯基摩?远远近近,下着声音的雪,大雪一片又一片,没有远景、特写、中近景,万物的重量和体积都被抹去了,变成了超现实的所在。不是因为安静,而是因为逃到了异地,是这种安全感,让我舒缓了。

十二中旬,晩上等皮皮放学,顺便散步。迷你圣诞树,一棵棵好了电蜡烛,摆在花店门口,闪着光,身体默念着节气,我突然想吃煲仔饭这样油香四溢的饭,老板娘端上佐餐的例汤,!从海带汤变成了冬天的萝卜汤了。

天,是寒潮来临前最后一个睛朗的日子。我去湖边散步,池杉的叶子落了厚厚一地,铁锈红的腐殖土,滋养着来年的黄菖蒲。我好像已经听到了春天的耳语。耳畔传来巨大的拍翅声,让人悚然一惊,一只硕大的黑天鹅,像骑着摩托车的特警一样,飞快地掠水而去,帅气得很。捡了小白卵石一样的乌桕子,回家时看到平时喂的那只玳瑁,它正在晒太阳,它看着我,犹豫了下,没有像往常一样,追着我求喂食,它又回头继续晒太阳了。

大家都贪恋这最后的温暖,接着,隆冬来了。

奥密克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中国全境,几乎是一夜之间,老百姓在茫然无措之中,被抛进奥密克戎的大海里,到处都是耳语,“这个药一定要囤,网上说很管用”“吃点葱白和大蒜,能杀菌”“朝北窗户不能开,病毒会飘进来”“阳一次就好了,先阳先好”……满世界像在下大雪,到处都是各种信息的碎末雪花:对的,错的,半对半错的,最初的信息球,裹着一层层传递中加上的各人的主观色彩,异样纷呈。加速度的恐慌,让药店前面排起长队,很快,各家店都贴出告示“无退烧药、无止咳药,抗原断货,请勿排队”。

对,又是大雪,像我耳塞里的世界。

我在渺渺的恐惧中,静静等待奥密克戎的收割。我备好了各类退烧药、咳嗽药、止泻药、维生素,还有我妈的基础病对抗药。很快,皮皮从学校带回了简版的奥密克戎——这个病真是丰俭由人,我们家基本上没啥动静,我妈的症状是长时间发冷无力,每天裹着被子蜷在沙发里,皮皮是短时高烧后咳嗽。都不妨碍正常生活和网课。

我每天看着网上的“刀片嗓”“水泥鼻”,转阴后的气喘乏力,然而,这些症状在我身上通通没有,我几乎不咳不烧不乏力,体力充沛、健步如飞,看着所有朋友都在那讨论怎么熬蜂蜜柠檬酱、蒸雪梨银耳,缓解嗓子疼,我也插不上嘴。并且我胃口很好,但美食店都因为店员生病关门了,快递的运力也很弱,三点定的外卖六点才到,我只能天天在家喝稀饭。

然而,身体从最微小的裂缝上,开始崩溃。我的耳朵彻夜发热,红痒,我没法观察耳道,只能用手机举在耳边,盲拍了几张,可见红色斑疹,用棉签拈了一圈,有渗液,我想应该是耳塞引发了过敏,调出商品详情页,发现上面确实标着“聚酯纤维”。带上罪证耳塞,去皮肤病医院,核酸岗、健康码、行程码扫码处,通通在一夜之间消失了。异常畅快地直入无人的医院,挂号台前,没有一个排队的病人,我茫然地立在那里,这家医院是中国皮肤病方面的明星医院,还有若干网红护肤药品,常有外地病人跨省市就诊,门口停满挂苏北安徽牌照的车。这样荒凉的场景,我从未见过。太超现实了,会不会有只猴子拉拉我的衣角,端着一只“天地会分舵”的牌子给我引路呢?(没看过星爷版《鹿鼎记》的小朋友,请自行百度)。医生查看了我带去的耳塞,确认是接触性皮炎。

应该是病毒攻击了我的免疫系统,扫到了我的缺口,并在此处登陆。我算是健壮,但神经比一般人敏感,有时,一紧张就会过敏,事过放松了就消失……我终于领到了奥密克戎的礼物,还是为我私家定制的。

星星之疹,可以燎原。从耳朵开始,四肢、躯干陆续过敏。每天晚上,一边听着楼下邻居咳咳咳,丈夫咳完了妻子咳,一边抓我自己的痒处,慨叹人类的痛苦不能共通。所有人都在咳咳咳、喘喘喘,只有我在抓抓抓、挠挠挠。大家都是红人但不同,人家是咳喘着憋红了脸,我是抓挠的红了耳朵,这兔年还没到呢,我已经带着一双红耳朵游走在寂寂无人的街头。我感到彻骨的孤单。过敏源的实物耳塞没法用了,两只上了药,凉嗖嗖的耳朵,又让我塞上了无形的耳塞,漂流在人群之外。

两个星期之后,大多数人熬过最艰难的修复阶段之后,我的过敏也放缓了攻势,只余零星。如果不是看着那些抓痕和结疤,我很难想象我真的经历过那些彻夜的瘙痒辗转。唯有空气中还飘着皮炎平的薄荷余味,这是2022年的岁末之味,以后,只要一闻到这个气味,我一定会想起这个全民同病的冬日。圣诞节来了,街上的人仍是寥寥,只有高频路过的救护车发出刺耳的尖叫,有多少家庭失去了亲人?那些一闪一闪的小圣诞树呢?被关在闭门歇业的花店里么?

我从未见过如此清冷凋敝的圣诞,像一个阴惨的梦魇,挣扎着醒不过来。

圣诞过后,感觉街上的行人稍微多了些,店门也多开了几家,虽然到处都是咳咳咳,但是城市在慢慢地复原。到了月底,一反往年的岁末,太阳极煦好,街上人也逐渐増多,路过面包店,发现他们烤了很多新鲜麦包,架上满满的我高高兴兴地选了半天,那些熟悉的椰丝、肉松、红豆馅面包,在我失去它们若干天之后,都焕发出异样的香气。隔壁没开业的店,小哥正在擦洗门板,准备开张。又经过我喜欢的汤包店,这家店非常有人情味,如果有小朋友想吃热汤包,早晨上学又赶时间,可以提前打电话,她们给蒸好,顺路吃完就上学。我就爱皮皮喜欢吃她们家的桂花糖芋苗,但是这个甜点是限量供应的,老板娘让我留个言,她给我预留一份。店里因为疫情,已经关了好几天,我很落寞。

那天,我看见店门开了,老板娘端坐在明亮的灯下裹馄饨,工工整整的元宝馄饨,累在她左手边的大汤盘里,整整齐齐,一盘肉馅在她右手边,手机里放着韩剧,我觉得生活已经重新开始按照旧日的秩序运作了!是的,地球又转起来了!(我这样一个吝于感叹号的人,豪奢地抛出两个感叹号,可见激动之情)这转动声如此美妙,带着甜蜜小插曲:她老公忙里忙外,还给她端来一碗雪梨汤——我爱这些日常的嘈嘈切切。

到了一月,街上的人越来越多,世界的转速已经正常了。接近农历新年,满街都是拎着大红礼品盒的人。我反正是如常看书写字,趁快递没停赶紧囤书,买了研究南京石刻、日本和宋代漆艺(多句嘴,我觉得看各类艺术研究书之前,可以先找个入门书铺垫,搭建一个知识框架,再找感兴趣的方向独步幽径),有些高校教材就挺平实可读,比如《中国古代建筑史(五卷本)》、《中国古典园林史》、乔十光的《漆艺》,有机会的话,多看一些实物,漆艺这块,常州博物馆常设展品里应该有,我去过,但记忆模糊了)、明清饮食的书

收到的一叠书里,套书的装帧,确是精雅。文库版小巧趁手的开本,纸张质感高级,摩挲把玩着很是惬意,三本书的红色第一本接近柿子红,第二本隐含豆沙色的陶棕,第三本像夜色下的朱樱,这些优雅克制的红,构成了美妙的乐句,错落相和(口红控的本人,感觉很兴奋,简直是一排打开的迪奥丝绒)——书籍本身以实物形式诠释了美。这套书一套中国红封面的红楼梦研究专辑并排而立,装饰出搁板上红色一角的喧闹风景,看着颇有过年的喜气这就是书生的新年了。

平淡真切的世界,欢迎你回归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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