闺蜜喜好书法,每天临睡前都要临帖,才能平复白日的心潮,然后安心入睡,游漾于线条世界,让她获得内心的安宁。我是晨起写字静心,把自己调到工作状态。她把喜欢临的硬笔字帖复印了,给我也寄了一份,字帖是老旧的版本,也不知她从哪里淘来的。排版很八十年代,让我想起小时候爸爸给我买的庞中华。小小的字一粒一粒,我定睛端详结体和起笔落笔,然后一笔一笔地揣摩,再写。
她写着写着,夜色越发浓黑,月亮西沉,我写着写着,晓色渐至,天一点点亮起来了。我的白天,接续了她的夜晚。友情昼夜不息如流水,流经我们。每次临帖时,我都有一种与她“手谈”的感觉,虽然这个词原指下棋。
但其实这些年,并未说过太多的话,我们这个年纪,上有老下有小,工作又琐碎繁冗,而且我们都沉默内向,不喜聒噪。偶尔有空了,就闲扯几句,说的话题都很随性,当然也知道对方会回答什么,有时扯着扯着,同事来了、快递敲门,话题就断了线,我们也不在意。那些未完成的对话,像野草籽飘在心灵的闲田里,长成了荒草坡,也许,有一天,等我们老了,再去坡上坐一坐。
说那么多无聊的废话,是因为有熟稔之后的松弛——人有本能,会使用与关系相适配的语境。公事关系,一般都使用公用语境,语言都穿着笔挺工作服的。同事、客户在公务对话中,通常不谈私事且直达要害,交流也维持着信息密度,信息量过于稀薄是不专业的体现。平日和编辑发工作短信,但凡字数长一些,必用文档编辑整理,列出要点一二三四。购物时,遇到比较复杂的安装问题,我就在网上找操作视频,尽量不麻烦客服手把手指导。我想:爱惜他人的时间,是做人最基本的善意。
但至亲老友就不一样了,经过长时间的跋涉和磨合,大浪淘沙的筛选,我们已经彼此信任,建立了安全感,从正襟危坐的公语境,走到了拉松领带的私语境。我们有丰沛的情感储备可供挥霍,也就不怕浪费对方的一时半会——平日里,不熟的朋友,我是不敢随便约饭的,成年人的交往都是资源互换,我既不能让人获利,又岂敢占用他的时间。我甚至觉得,敢不敢理直气壮地浪费对方的时间,已经成为测量关系深度的一个标准了。
语境和关系错位,必然导致不愉快。比如,一个陌生人,一上来就切入私语境,和你谈论私人话题,打探你的私生活,强行进入深度关系,这种侵入式的交浅言深,实在令人反感。反之,如果你的家人总是和你谈论外围话题,像领导一样考评你的工作,如同事般公事公办地交流,语气冷淡如陌路,那种低温也会造成疏离感。
我每次回娘家,都会和我妈扯闲天,我妈一把年纪了,对外界事务越来越不通晓,思考力日渐减速,几乎是踉跄着跟随我的思路,时常,我已经从A话题切换到B话题又跳跃到C话题了,我老母亲缓缓发话了:“A那个事,我觉得……”,我实在懒得再七拐八弯地倒车回A话题,也就乱答一气。到最后,对话全被炖成了一锅看不出原材料的杂粮粥。我妈退休多年,脱离外界久矣,也没有任何社会关系,无论是在理论上指导我,还是在实操上给我资源,都不可能,但我就是想和她闲扯,不图实用目的,更无犀利交锋的智性快感,我就是喜欢那种信马由缰任意东西的松弛感。
又比如我某闺蜜,唉,此人的语言风格真是让我一言难尽,换一个人我肯定会气恼,但我闺蜜说啥,怎么说,我都能接受。因为我知道她是表达有偏差,绝不是对我有恶意——语意不是医学检查,没有量化标准,它常常取决于主观解读,你对一个人的人品有信任度,用最大善意去解读对方,关系就很容易走向良性循环,反之亦然。
之前在苏州旅行,到艺圃一游。当时写了日记:“延光阁里有卖茶水的服务员,占据一角,随时为游客奉茶。今日落雨无游客,只见到几个本地大爷,自带着茶壶和茶叶,在那里拉呱家常,苏州话我听不懂,类似于‘相见无杂言,但道桑麻长’吧”——老街坊见面,闲谈几句庄稼长势之类的话,都很随意的。如果是去个高级酒店,一大桌人觥筹交错,谈官场晋升、生意合作,那肯定不是老友,而是同僚或客户了。
闲来观剧,有观众留言抱怨,说剧情进展太慢,男女主角对话无聊……可是,导演明显是在拍生活剧,不是甜宠剧,所以他让剧情用日常流速缓缓流动,同样,热恋中的情侣,并不是每时每刻都在发表爱情宣言,而是津津有味地说着各种无聊的废话,无论多乏味的话题食材,浸在恋爱的麻辣鲜香底汤中,都滋味无穷,被爱情的火光映照得熠熠生辉。在人的一生中,废话能这么大放光芒的,惟有此刻了。
语言,是搭建感情的桥梁,但并不是实用信息才是有意义的交流,有时候,我们需要的是那种卸下武装,可以说任何话,也可以啥都不说的轻松氛围,按摩下职场如沙场带来的紧张。最结实热烈的关系,才承得起最多的废话和失言。
-------
整理你的人生
家务劳动中,比起做饭,我更喜欢收拾家。
每每情绪低落或烦乱时,我就起身,四处逡巡,把冗物揪出来清掉,明亮的空间,瞬时裸落出来,映衬着朝日或午后的光线,面露欢颜,甚至,只是叠好了一卷内衣,归类摆放好一个类别的书,都会让我有巨大的快感。
皮皮上学了,我把她的桌子清理干净,充电器拔下电线,用束线器束好,与插头并排放齐;书,按高低和使用频率竖排累齐,裸露出书脊上的书名,便于査找;常用文具放抽屉外侧,不常用的画架,收束好放墙角。已削画笔和橡皮,放进笔袋,收入上层抽屉,未削的备用笔,按色号摆放在下层。每层抽屉上,都贴着注明内容物的标签纸,标签纸是绿叶形的,错落贴在雪白的分层柜上,像是春来的爬藤植物生出的新叶,我退后一步,欣赏一下这整洁清新的角落。
这一切,都让我有安放身心的快乐。
读书、写作,有与此类似的快乐。
阅读时,有些书,尤其是论文、社科书之类,章目眉目清楚、不蔓不枝,直接可以按图索骥。有些书,则像史前壁画,层层涂抹,覆盖着泥炭层、动物爪痕、风化剥痕……难以辨识其写作脉络。这时,我会取出便笺纸,先压缩总结各章目,再反复画树形结构图,修改枝条位置和结构关系,一遍又一遍,作者成文的思路,就能看清了。此刻的我,像文物发掘现场的考古工作者,直起腰,对着用镊子一点点拼了很久的古画,忘记尸液的臭气盘旋,欣慰地舒口长气。
语言,就是一个人随身携带的名片,可以看出一个人的心境、教养、智力、逻辑力、降服己心的力量。我喜爱的作者,思路如像几何般精确,笔力全踩在要点上,没有赘述。闲时看一些情感专栏来信,全是大段情绪抒发,怨念重重乃至失控咒骂,不分行、不分段,前言不搭后语,逻辑极度混乱,连基本事实都陈述不清,我们旁观者,想帮她也无从下手,最后,她还是继续原来的行为模式了,她只是来渲泄的。而有些信件,段落分得清清楚楚,事情讲得明明白白,看到结尾处,我们发现,这个投稿人,自己已经把事情解决了。即使她仍有求助迷惘处,因为诉求清晰,大家也能出手相助。
整理术,简言之,就是丢弃加收纳。它其实是一种训练:迅速判断价值,决定去留,依序存放。既要有扔垃圾的杀伐果断,又要有安放主次的全局观,还要有一丝一缕理出头绪的耐心。写作也一样:单项资料的价值,不仅取决于它自身,更重要的是它与整体的关联度。整理术的精髓是“丢弃”,写作最重要的是“舍得删”,这样主干才能简明有力地呈现。这些,和整理是同理——写作,本就是梳通心路的方式,在书写的过程中,也可以把内心收拾得整齐。扔掉冗杂,惜力前行。
整理术,是一门专业技术,我还有朋友考了证,常常跟着团队去上门服务,工作小到每一种物什该怎么叠、如何排放,大到柜体审图、整屋规划。在整理师行业中,有一种顾客,被称之为“无法扔掉垃圾的人”,出于冲动过度拥物,不及时处理小乱,等积累成大乱,已无力收拾。一个人对待物品的方式,就是他的处世之道,所以,“无法扔掉垃圾的人”也可以是“无法告别过去的人”、“不能分手的人”、“难以换工作的人”、“不适时割仓的人”。
有个朋友不喜欢收拾,总把手边的杂物囫囵扔进塑料袋扎紧,扔到阁楼上。好多年过去,那些塑料袋早已蒙尘风化,里面还有十几年前的超市收银小票、坏掉的手电、已淘汰的翻盖式手机、失去锁舌的空锁壳、干掉的502胶、零食的包装盒、变质的化妆品赠品……他舍不得扔,又不能用,就索性拿个塑料袋蒙住,束之高阁,从眼前推开,留给未来,逃开必须直面取舍的那刻。但是,蒙尘的麻烦仍是麻烦,拖延只会让处理成本更高。塑料袋简直是我友的实物隐喻,在他做投资时,因为不能及时断腕于小灾,最后拖成大祸。天呐!整理界教母近藤麻理惠的那句话,简直是为我不能扔掉垃圾的朋友们而作:“不丢掉无用东西的人,最后丢掉的是自己的梦想。”
我的很多朋友都是书奴,拥书几千册是常态,上万册的也有。大家常常讨论书籍收纳之道,比如全部编号放入隔尘柜,每本都套上塑料袋之类。但我以为:对书本最好的存放是“读它”。书的价值不是在“坐拥书城”,而是在“力学笃行”中体现的,闲置一隅,就是供在神龛里也是怠慢。将字句认真入心后,哪怕把它放生到二手市场,也是给了它二次生命。
看《怦然心动的人生整理魔法》,里面写到:“整理的过程,就像是在与自己的心面对面,对思想深处的旧意识进行盘点清理,认真整理时会感到平静,因为你在和自己的心对话,对于那些既没有心动感也不愿意丢弃的物品,思考下它们真正的功能,就会发现有许多物品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,就可以对其致谢后毫不犹豫的丢掉,心怀感谢的放弃,也会有一种幸福感。”
这不就是整理师版的《入殄师》么?物尽其用,扔掉。同样,用尽全力地活着,然后死去。对死的敬意,化为珍爱每一刻。那个殡葬师老板,在种满绿植的阳台上,专心品尝香喷喷的烤河豚,这很像进入一个净洁新家的快乐。
丢弃之后,重建秩序的,是收纳。
写作时,备稿的时间肯定多于写稿。收拾整理资料,是最费心费时的。大脑里,天然形成一排收纳柜,每天,都有新资料进进出出,或者换到另一个抽屉。由此,我总是心神恍惚地过马路,忘了关炖汤的火,像个游魂一样浮游在生活的表面,因为脑子里的柜子,一直在开开合合,噼里啪啦响。我的整理师女友说:“其实所有的事物都是你无形思想的有形折射。收纳不仅是物品摆放整齐,而是通过梳理我们和物品之间的关系,从而梳理自己的人生、人际以及和这个世界的关系,因为我们管理财富、信息、时间……都是把它从混乱变成有序的一个过程,所以,整理和人生的幸福感,是有很大关系的”。
我总是好奇别人的家——一个人的私空间,就是他的心居,可以看出他的性格端倪,如果夫妻或朋友的空间混在一起,不用注明,也能从物件摆放或空间处理中,判断出所属主人。假如一个人的储藏室纹丝不乱、每个抽屉都井井有条,摆放物品有逻辑性(比如常用物都在右边手边抽屉,同一类工具安插在一条动线上),那我可能会更放心把事务性的工作交给他。
有些空间,没有那么紧绷的秩序感,不乏慵懒散置的小细节:一些有故事的小摆件、来自童年的褪色娃娃,旅途中捡回来的小树枝,海边拾的贝壳,自家猫毛做的戳戳乐……这些琐物,全由一种高识别度的个人气息串连,合香成功,变成松驰适意的私家体味,在大体整洁的框架之下,加一些活泼的零乱作为调味,这样内里丰富又自洽的空间,我忍不住想和它的主人交朋友——其实我最喜欢的那款作家,玩的都是变奏,比如字句行走从不带地图,却能靠强劲的个人气味风吹全局,把废话都排成音步的佐野洋子。
广义收纳,也包括空间处理,人们通过空间说爱,乃至理解生命。
皮皮不在家时,我常常在她留下的空间里独坐,给她插一束应季的南天竹、杉果、苦楝果,或是摆一幅《放流偶人》,顺手找出原田泰治的画册,摘抄原画的配文,用便利贴贴上去。有时,是谷内六郎的小画,画上是个小女孩蹲在绣球花下,给一条小狗喂牛奶,这渐渐变甜软的空气,是我在空间里给她的留言,让她一放学,就有走进甜品出炉的面包房旁边那种幸福感。她小时候也常遛进我房间里,在电脑上贴一张“爱你哦”的笑脸图。
我妈生长于困难年代,物质匮乏的恐惧感,使她难改囤积癖,她老觉得我家太简素,她认为物品的浓稠才是家的气息,我则是在她的塑料袋和废纸箱的密林里穿梭得极度痛苦,但是,我们都不会用自己的审美,去干预对方处理私空间——我的整理师女友说:“尊重家人的话,其实是从尊重家人的空间开始,你爱家人,就要给予对方空间,你尊重了他的空间,就是尊重了这个人,界限感,就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爱的体现。”
整理术,像灵修书一样,一开始总是操作规范,接着是心,说到底是悟道。像《云水一年》这样的出家修行笔记,里面大段洗厕所、做杂务的笔墨,把它看成整理教材也未尝不可。但是,物品摆放齐如刀切的美妙音阶,根本无法与生命怪诞的尖叫一较高下——整理,最终还是得尊重生命不可控的失序部分。
有一天,突然想起阁楼外闲置的小阳台。久未打扫,地上已变成青绿一片,混合了墙皮、油漆、死去植物、烂掉的拖把头和木把、青苔……我在楼下起居休憩,浸在似水流年中的每一刻时,它们就在我头顶静静腐烂,经历大雨、暴晒、风吹,渐渐变成难以辨认的未知物。在青山白云的映照下,端出时间的另一款尸身。我把它一点点铲掉,它就像一些年代久远的纠结,情节、因果、情绪碎片,都已经无法辨识,沉积成心底的腐质层……最好的作家,文字空间里,都会预留这么一块不解之地,与生命不讲理的荒谬干一杯 。
---
我在想,之所以在某些文化网站,交友会快捷便利,就是因为一个人的性格和价值观,其实埋伏在他的阅读观影取向里,会随着书单散发出来,书影音爱好重合达到一定面积的,往往是性格相投的,就像动物散发强劲的气息,同气相求一样。我真没想到,我妈最热衷的作家,居然是三毛,她说三毛的文字质朴率性,热烈不羁,她很喜欢。她连觉也不睡,连夜听完了三毛的一篇又一篇的文章。
我重新审视我最熟悉的亲人……我突然想起,我妈和三毛,其实是四十年代出生的同龄人,67年,在三毛开始游学欧洲、闯荡非洲的时候,中国正值最混乱的年代,学校被关闭,学生们四处串连,我妈扒火车、蹭汽车、搭顺路车,和陌生男子拼车,游历了中国的东北雪原和云南,想来,我妈年轻时,应该是个野性自由的女子,是后来艰苦岁月的磨损,暴虐丈夫的欺侮打压,才慢慢使她失去了性格的锐角,变成我看到的疲沓模糊的面目,那是长年处在暴力环境中的人,都会长出的一张脸,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时候,对方就会暴怒动手,受害者都长得很像,就像血缘近亲一样,她们脸上相同的恐惧和怯态,已经覆盖了她们真实的面目。而书,唤出了我妈昏睡的本我,三毛把她的精神原貌,从遥远的往昔,寄回给现在的我。我好像收到了在时光中丢失的一张旧照片,错愕不已。
在美术史上,有很多幅画,都叫做《读书的女人》,我依稀记得那些画面:穿着细布刺绣或绸缎裙子的女人,金发盘在头顶或垂落耳畔,在春来的温煦光线中,坐在雕花椅子上,凝脂般白皙的手指,翻开一本小小的牛皮封面厚书,她们要不身处繁花盛开的园中,要不是支颐倚坐在百合花影之畔,那些优美出尘的读书,是水晶酒杯中饮下的一口甜酒,而我妈妈的读书,更像是长途跋涉于沙漠之后的那口水,这水掺着来往商贾、饥渴牲畜的体味,然而却是洁净的水。
书籍,是我们一家女性的精神泉源。学习是多么幸福的事,并不止于文学,而是方方面面。比如:我不是文盲,但我是图盲——天生视觉就不太敏感,又因为常年读书,我惯以概念思考,直觉日渐僵化。近年来,在陪孩子读绘本,看图像小说和画册的过程中,我才渐渐学会了读图。为了提高理解视觉元素的能力,我和皮皮常常玩一个游戏,就是“回归文盲”。看绘本和图像书时,我们捂住文字解释部分,去除抽象信息干扰,练习用官能感知世界。
学习,就是为了多打开一个感知世界的维度,你的体验层越丰富,就越能咀嚼出生命的滋味。一双能看到美的眼睛、一个能思考万物的头脑、一颗能享受审美和思维乐趣的心,是一个人能拥有的至为宝贵的财富,如果你品尝过思想果实的甘甜,哪怕一次,你就不想再回到木然无趣的不毛之地。
或者说,有多少女性的一生,是这样一本辛劳微甘,五味糅杂的无字书啊。奇米勒斯卡隔着漫长时光,拍哄着辛苦操劳的奶奶入睡:“睡吧,睡吧,我的奶奶,我的宝贝”,这不也是每个爱着母亲的女儿想做的事么?我几欲落泪。
--
平静的力量
看朋友写妈妈,说她是一个始终处于衡定的平衡状态的人――我妈妈也是这种波澜不惊、不动声色、情绪特别稳定的人。恬淡的人,有一种是内心像素低,感受力弱,所以水波平静,妈妈不是的(她可是敏感的巨蟹座女人),她是对自我形象和情绪的管理能力好,自控力好,我从未见过妈妈在情绪的峰值上,进入理性的空白地带,失言、失态什么的。
外公外婆去世,妈妈在葬礼上也只是小声的啜泣。后来有天半夜,我听到有人在哭,我从床上爬起来,才发现是我妈,她喝光了家里的一瓶酒,吐了一地,泪流满面。这是我记忆中留痕最深的一次,妈妈仅有的情绪的外溢。
妈妈展现给我的,一直是一种平静内敛的力量感——力量有很多种:有一些是阳性的、外凸的、声嘶力竭的,有一些是阴性的、无声无息的,比如自持力、自控力。不做什么,有时候,比做什么,更能展现力量。
这个对我的审美影响很大,包括写作时,我都会不时提醒自己:行文慢一点、落笔稳一点、意涵埋深一点。
犹记得,有一年,妈妈出门之后回来,说风大,嘴角麻,因为她有高血压史,我终是不放心,带她去做CT,结果是脑梗初期,需要立即住院治疗,我们匆匆回家,收拾随身衣物、拿钱、安顿爸爸和皮皮,如此慌乱的时刻,我妈依旧从容不迫地从角落里翻出一个塑料袋,里面装了几片面包,她说是不新鲜了,如果她不在家,家里没人吃那种面包,它就会发霉的,得带到医院吃,免得浪费——是三片很粗糙的普通面包,超市打折时买的,皮皮吃的面包是蛋糕店买的,比这种贵得多,妈妈从来不舍得给自己买那种好面包。出院以后,妈妈特别高兴,急不可待地想给我们做饭,她觉得家人好久都没有好好吃饭了,那天她的菜切得很粗大,我想:“妈妈是个脑梗病人啊,肢体不是很有力”。
说到妈妈,对着电脑就能掉下眼泪。
看到佐野洋子笔下的淡然处事的大白猫,还有《人生果实》里云淡风轻的那个老太太,我就会想到妈妈。她总是微温,没有沸腾,也没有冰点。有时,我激动万分地对我妈说一件高兴的事,欢乐从我口中汩汩流出,我妈微笑着看着我,说“嗯”,又有时,我急切地述说着我的委屈,我妈看着我,还是……“嗯”。但这一声“嗯”里,又包含着太多的意思:聆听、赞许、愤愤……我被这声“嗯”很快地熨平了心里的皱纹。
靠近妈妈,我就很安心,生活和写作状态也好——我这种高度敏感的人,很容易紧张收缩,而她会帮我旋开过紧的螺丝、拨回情绪水平面。教育学心理专家陈默老师说过,对孩子最有好处的,让他一生幸福的,是做一个情绪稳定的妈妈,我妈妈真是以身教实践了这句话。其实,在任何关系中,一个人无意散发出的宁静平和的气场,对关系的维护,都比灼热的言爱、示好要有效。
妈妈没有热烈地表扬过我,她总是说:“自己的孩子不能夸”,她也没有痛骂过我。不管好坏,她一般对我直陈事实,分析利弊,不掺杂情绪(有点接近于文学的零度叙事),更不强压我低头,所以我也没有被教训的屈辱感,不会生出抵触心,继而大家就能朴素地就事论事了。但凡重大的人生选择,我妈的态度都很简单:“主意你自己拿,因为只有你才知道你自己想要什么,我会尽全力支持你”。爸爸不在以后,家里的事情全是我做主,但是后续实操的平稳感,是来自于妈妈——两个人之间的平衡和内部供求关系,和表面呈现的硬度、力量感,并不完全一致。
有朋友给我送了一本《三十三年梦》,我非常喜欢里面写天心和盟盟的相处的段落。天心找了个离盟盟最近的咖啡馆写作,这样萌萌一下课,她们就能去玩,“原来我和她的关系是玩伴啊”……今天去南图借书,路过地铁里的一鸣奶吧,买了个饭团当早饭,突然想起皮皮小的时候,在鼓楼上幼儿园,每天放学,刷卡进校门,在班级门口,就可以遥遥地看见皮皮等候我的小身影(小朋友们睡过午觉,做了课间操,拿着下午茶饼干,团团坐好,等着妈妈爸爸来接),一看见我,皮皮立刻飞奔过来,我牵着她肉乎乎的小手离开,我们去三条巷的那家一鸣奶吧买饭团,分着吃,顺便分享一天各自经历的琐事——那是我每天都很期盼的快乐时刻。虽然只是分开了七八个小时,可还是一场盛大的重逢。
我和妈妈,就像两个好朋友,我和皮皮,似乎也是这种关系。当然朋友也未必全然信息对称,像很多憨厚老实的人一样,我妈仅有的缺点,除了囤积癖就是幽默感比较弱,我和皮皮听了哄然大笑的笑话,转述给她,她也只是“嗯”。
唯一一次见她笑得极为开心的是有年给外公上坟,我去找人问路,转身时因为有个石块挡着,摔了一跤,我试图站起来,结果又摔了狗吃屎,我很尴尬,我妈却笑得前俯后仰……我对皮皮说,难怪古人要彩衣娱亲,原来老人家的笑点,就是看人踩了香蕉皮摔跤的那种易消化的笑话,不过为了博你外婆笑一下,我也不在乎了。
--
科学家海因里希的自然文学随笔之高妙处,是把一双诗情的眼睛和科学家精密的观察完美融合,而麦克法伦,是把学者的学术积淀完美的揉进了自然风味里。他在奔赴荒郊野地、海角荒岛的时候,一边记录着眼底风景,一边徐徐打开脑中书卷,而且过渡自然,看不出接缝处。
没有评论:
发表评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