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3年1月5日星期四

整理你的人生( 黎戈 )

2022-12-31 20:39 Posted on 江苏

家务劳动中,比起做饭,我更喜欢收拾家。

每每情绪低落或烦乱时,我就起身,四处逡巡,把物揪出来掉,明亮的空间,瞬时裸落出来,映衬着朝日或午后的光线,面露欢颜,甚至,只是叠好了一卷内衣,归类摆放好一个类别的书,都会让我有巨大的快感。

皮皮上学了,我把她的桌子清理干净,充电器拔下电线,用束线器束好,与插头并排放齐;书,按高低和使用频率竖排累齐,裸露出书脊上的书名,便于査找常用文具放抽屉外侧,不常用的画架,收束好放墙角。已削画笔和橡皮,放进笔袋,收入上层抽屉,未削的备用笔,按色号摆放在下层。每层抽屉上都贴着注明内容物的标签纸,标签纸是绿叶形的,错落贴在雪白的分层柜上像是春来的爬藤植物生出的新叶,我退后一步,欣赏一下这整洁清新的角落。

这一切,都让我有安放身心的快乐。

读书、写作,有与此类似的快乐。

阅读时,有些书,尤其是论文、社科书之类,章目眉目清楚、不蔓不枝,直接可以按图索骥。有些书,则像史前壁画,层层涂抹,覆盖着泥炭层、动物爪痕、风化剥痕……难以辨识其写作脉络。这时,我会取出便笺纸,先压缩总结各章目,再反复画树形结构图,修改枝条位置和结构关系,一遍又一遍,作者成文的思路,看清了。此刻的我,像文物发掘现场考古工作者直起腰,对着用镊子一点点拼了很久的古画,忘记尸液的臭气盘旋,欣慰地舒口长气。

语言,就是一个人随身携带的名片,可以看出一个人的心境、教养、智力、逻辑力、降服己心的力量。我喜爱的作者,思路如像几何般精确,笔力全踩在要点上,没有赘述。时看一些情感专栏来信,是大段情绪抒发,怨念重重乃至失控咒骂,不分行、不分段,前言不搭后语,逻辑极度混乱,连基本事实都陈述不清,我们旁观者,想帮她也无从下手,最后,她还是继续原来的行为模式了,她只是来渲泄的。而有些信件,段落分得清清楚楚,事情讲得明明白白,看到结尾处,我们发现,这个投稿人,自己已经把事情解决了。即使她仍有求助迷惘处,因为诉求清晰,大家也能出手相助。

整理,简言之,就是丢弃加收纳。它其实是一种训练:迅速判断价值,决定去留,依序存放。既要有扔垃圾的杀伐果断,又要有安放主次的全局观,还要有一丝一缕理出头绪的耐心。写作也一样:单项资料的价值,不仅取决于它自身,更重要的是它与整体的关联度整理术的精髓是“丢弃”,写作最重要的是“舍得删”,这样主干才能简明有力地呈现。这些,和整理是同理——写作,本就是梳通心路的方式,在书写的过程中,也可以把内心收拾得整齐。扔掉冗杂,惜力前行。

整理,是一门专业技术,我还有朋友考了证,常常跟着团队去上门服务,工作小到每一种物什该怎么叠、如何排放,大到柜体审图、整屋规划。在整理师行业中,有一种顾客,被称之为“无法扔掉垃圾的人”,出于冲动过度拥物,不及时处理小乱,等积累成大乱,已无力收拾。一个人对待物品的方式,就是他的处世之道,所以,“无法扔掉垃圾的人”也可以是“无法告别过去的人”、“不能分手的人”、“难以换工作的人”、“不适时割仓的人”。

有个朋友不喜欢收拾,总把手边的杂物囫囵扔进塑料袋扎紧,扔到阁楼上。好多年过去,那些塑料袋早已蒙尘风化,里面还有十几年前的超市收银小票、坏掉的手电、已淘汰的翻盖式手机、失去锁舌的空锁壳、干掉的502、零食的包装盒、变质的化妆品赠品……舍不得扔,又不能用,就索性拿个塑料袋蒙住,束之高阁,从眼前推开,留给未来,逃开必须直面取舍的那刻。但是,蒙尘的麻烦仍是麻烦,拖延只会让处理成本更高。塑料袋简直是我友的实物隐喻,在他做投资时,因为不能及时断腕于小灾,最后拖成大祸。天呐!整理界教母近藤麻理惠的那句话,简直是为不能扔掉垃圾的朋友们而作:不丢掉无用东西的人,最后丢掉的是自己的梦想

我的很多朋友都是书奴,拥书几千册是常态,上万册的也有。大家常常讨论书籍收纳之道,比如全部编号放入隔尘柜,每本都套上塑料袋之类。但我以为:对书本最好的存放是读它书的价值不是在坐拥书城,而是在力学笃行中体现的,闲置一隅,就是供在神龛里也是怠慢。将字句认真入心后,哪怕把它放生到二手市场,是给了它二次生命。

看《怦然心动的人生整理魔法》,里面写到:“整理的过程,就像是在与自己的面对面,对思想深处的旧意识进行盘点清理,认真整理时会感到平静,因为你在和自己的心对话,对于那些既没有心动感也不愿意丢弃的物品,思考它们真正的功能,就会发现有许多物品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,可以对其致谢后毫不犹豫的丢掉,心怀感谢的放弃,也会有一种幸福感。

这不就是整理师版的《入殄师》么?物尽其用,扔掉。同样,用尽全力地活着,然后死去。对死的敬意,化为珍爱每一刻。那个殡葬师老板,在种满绿植的阳台上,专心品尝香喷喷的烤河豚,这很像进入一个净洁新家的快乐。

丢弃之后,重建秩序的,是收纳

写作时,备稿的时间肯定多于写稿。收拾整理资料是最费心费时的。大脑里,天然形成一收纳柜,每天,都有资料进进出出,或者换到另一个抽屉。由此,我总是心神恍惚地过马路,忘了关炖汤的火,像个游魂一样浮在生活的表面,因为脑子里的柜子,一直在开开合合,噼里啪啦响。我的整理师女友说:“其实所有的事物都是你无形思想的有形折射。收纳不仅是物品摆放整齐,而是通过梳理我们和物品之间的关系,从而梳理自己的人生、人际以及和这个世界的关系,因为我们管理财富、信息、时间……都是把它从混乱变成有序的一个过程,所以,整理人生幸福感,是有很大关系的

我总是好奇别人的家——一个人的私空间,就是他的心居,可以看出他的性格端倪,如果夫妻或朋友的空间混在一起,不用注明,也能从物件摆放或空间处理中,判断出所属主人。假如一个人的储藏室纹丝不乱、每个抽屉都井井有条,摆放物品有逻辑性(比如常用物都在右边手边抽屉,同一类工具安插在一条动线上),那我可能会更放心把事务性的工作交给他。

有些空间,没有那么紧绷的秩序感,不乏慵懒散置的小细节:一些有故事的小摆件、来自童年的褪色娃娃,旅途中捡回来的小树枝,海边拾的贝壳,自家猫毛做的戳戳乐……这些琐物,全由一种高识别度的个人气息串连,合香成功,变成松驰适意的私家体味,在大体整洁的框架之下,加一些活泼的零乱作为调味,这样内里丰富又自洽的空间,我忍不住想和它的主人交朋友——其实我最喜欢的那款作家,玩的都是变奏,比如字句行走从不带地图,却能靠强劲的个人气味风吹全局,把废话都排成音步的佐野洋子。

广义收纳,也包括空间处理,人们通过空间说爱,乃至理解生命。

皮皮不在家时,我常常在她留下的空间里独坐,给她插一束应季的南天竹、杉果、苦楝果,或是摆一幅《放流偶人》,顺手找出原田泰治的画册,摘抄原画的配文,用便利贴贴上去。有时,是谷内六郎的小画,画上是个小女孩蹲在绣球花下,给一喂牛奶,这渐渐变软的空气,是我在空间里给她的留言,让她一放学,就有走进甜品出炉的面包房旁边那种幸福感。她小时候也常遛进我房间里,在电脑上贴一张爱你哦的笑脸图。

我妈生长于困难年代,物质匮乏的恐惧感,使她难改囤积癖,她老觉得我家太简素,她认为物品的浓稠才是家的气息,我则是在她的塑料袋和废纸箱的密林里穿梭得极度痛苦,但是,我们都不会用自己的审美,去干预对方处理私空间——我的整理师女友说:“尊重家人的话,其实是从尊重家人的空间开始,你爱家人,就要给予对方空间,你尊重了他的空间,就是尊重了这个人,界限感,就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爱的体现。”

整理术,像灵修书一样,一开始总是操作规范,接着是心,说到底是悟道。像《云水一年》这样的出家修行笔记,里面大段洗厕所、做杂务的笔墨,把它看成整理教材也未尝不可。但是,物品摆放齐如刀切的美妙音阶,根本无法与生命怪诞的尖叫一较高下——整理,最终还是得尊重生命不可控的失序部分。

有一天,突然想起阁楼外闲置的小阳台。久未打扫,地上已变成青绿一片,混合了墙皮、油漆、死去植物、烂掉的拖把头和木把、青苔……我在楼下起居休憩,浸在似水流年中的每一刻时,它们就在我头顶静静腐烂,经历大雨、暴晒、风吹,渐渐变成难以辨认的未知物。在青山白云的映照下,端出时间的另一款尸身。我把它一点点铲掉,它就像一些年代久远的纠结,情节、因果、情绪碎片,都已经无法辨识,沉积成心底的腐质层……最好的作家,文字空间里,都会预留这么一块不解之地,与生命不讲理的荒谬干一杯 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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