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一部日本电影,说的是文青的恋爱。两个文青因错过尾班车而邂逅了,共同的文艺爱好,喜欢的导演和作家使他们相爱了,然后随着时间流逝,他们走上社会,慢慢发生分歧,女方不满意男方开始看成功学书籍等等,觉得他已经不是灵魂伴侣了,最后,两人分手了。
我一个朋友说她看的过程中差点睡着,另外一个说这些对文化消费品的好恶是很浅表的东西。那我呢?我也没多大感触。这种对书影音的高度契合就是爱情么?日本难道没豆瓣?多加几个小组就找到了。爱情中的契合,不是兴趣爱好的百分百对称,而是独享一个精神空间又完全被信任尊重的自由。男主角以责任为先,女主角随心意而活,他们的底盘差异远远大于局部重合。打动我的,是青春的溢出,那新鲜的汁液,流到哪都能生花,由青春生出的纯爱,是干净美好的回忆,这真是命运赠与的花束。
但说实话,我认为:他们因之分手的,才是爱情中最重要的质素。正是那些乏味的、粗粝的、承重的,才是牙髓、骨头、爱情的结构性部件,深刻的关系正是源发于此。而那些甜美的调情、文学化的互动,只是一个周末游的景区而已,充其量也只是爱的序曲。如果像文艺片常出现的那种,爱情只是在一个晴朗的秋日,点两杯咖啡,互背几句电影台词和诗歌,那爱情也太容易了。现在大数据都发达成这样了,找到书影音高度重合者易如反掌,把这个当成深爱,这是误解了文艺,也误解了爱情。
我在文青圈呆了二十年,这类文艺式爱情的实例,见的实在太多了。这类爱情多半无疾而终,有些不愉快的,甚至闹到互撕去法院的程度。这些爱情中,有一些是套餐的组成部分,什么意思呢?就是其中一方或双方有伴侣,伴侣在家里承受生活最糟糕丑陋的一部分,然后再找一个高谈文艺的“知己”,用优美的对白堆叠出精致美好的“爱情”,贤妻在家对付柴米油盐,知已陪他谈诗论文。说白了,就是包裹了文艺外壳的调情和出轨,文艺是帮助他们从日常生活中逃逸的。
他们像报菜名一般熟练地谈着作家和导演,一个个高大上的名字,像软装一样装饰着他们的对话,这些轻奢精神消费品,真的比富商包二奶买个名牌包包更高级么?某些文青轻视物质,觉得谈钱低级,只需几句谈论精神话题的高蹈话术,迎合虚荣心的甜言就能泡到手,比一般出轨成本还低。这些年,控诉渣男的讨伐檄文频频出现,里面通常都会提到那些男性是如何用文艺的幌子去接近女性的——很多人正是因为误解了文学和爱情,才会把一个涂抹了文艺奶油的赝品当真爱。
不管是文艺还是爱情,只要它是与具体生活对立的,用来遮蔽生命真相的,它就不是真正的文艺与爱情。因为,爱的首要条件,就是直视爱的客体。所谓爱生活、爱自己、爱他人,就是去爱生命的全貌、真实的自我和他者。
最近我在读杜甫,杜甫的感人之处,大概是昭示了诗歌与生活的生动又朴素的关系。诗原是这样接地气的事。诗,就是穷得只能住个破庙也要写成诗,耳聋、牙疼、呕吐、拉肚子,舍不得花掉的最后一文钱,都能随手成诗,有些诗其实就是是穷途末路的哀号,挖野菜都没处挖了,只能厚颜求个生路、求个房舍、求些米和薤菜,连吃饭的碗都要写诗去求,但由诗记录下来,却又有了倔强的尊严。诗,原不是诗人写出来的,而是活出来的。杜甫的伟大,正是因为他不怕脏手,不避丑拙,敢于把手伸向生命最泥泞难堪的部分,而真正的文学,必须深植于那个部分,它饱含对生命至深的爱。而爱是什么呢?爱是强者才能操作的事情。
那什么是强者呢?强者就是勇于面对真相的人,而生命最大的真相是什么?就是它本质上的孤独。这孤独,是伴侣、情人、孩子、父母、好友都无法消解的,是你用结婚、生子、谈恋爱、天天聚会都没法对付的。我怀我女儿时,能清晰地感觉到这个胎儿的发育,她每一寸的身体发肤都源于我,我为她的成长做了细致的笔记,但我能洞察她每个细腻幽微的心思么?当然不能。生命,本来就是用一个孤独生出了另外一个孤独。
聊几个导演和作家,就能解决这巨大的孤独了?怎么可能?人生是一艘黑暗号轮船,在茫茫无涯的夜航之中,有瞬间的交汇,彼此照亮,那一刻,你看见了我,懂得我,已经堪称奇迹——这个“懂得”,不是谈论作家作品的懂得,而是更深的懂得:懂得我的品质,不恶意揣测;懂得我微笑下的倦怠,把我肩头的担子接过去;懂得生之艰难,参与彼此的生命体验。这些精读对方的“懂得”,可比一起看电影要深刻多了。
找一个精神双胞胎,爱上另外一个自己,封闭在自我的回音壁里,那是自恋的折射。睁眼看见真实的他者,尊重他浑然完整的自我,去容纳异已,这才是爱。从这个角度来说,我特别感激我女儿,过去我惯用自己的角度去揣测她,我小小的女儿,会勇敢地反抗我,申明她个人的意志,我一点点走出了文青那种自设的爱,学会看见并包容他人,走向更广阔的爱。
爱,就是正视这一切的勇气。伯格曼在与友人的通信中写到:“现在我只有一个要求,就是好好地活着。勇于献出生命,勇于接受生命,勇于为生命所伤,勇于感受生命之美。敬勇气,吾爱。”勇于献出生命(一),勇于接受生命(二),勇于为生命所伤(三),勇于感受生命之美(四)。这四句话是个整体,缺一不可,而且,我也感慨他这个表达排序,没有献出、接受和受伤的勇气这个一二三,就没有生命之美这个四。
爱情,作为一种至深的生命体验,它当然得和生命同质。谈作家导演那种共鸣快感,是关系的上限,而共度生命的痛苦磨难,是关系的下限。关系的愉悦,源于上限,但它的深度,却来自于下限。所谓“执子之手”,并不是牵着手漫步在秋日暖阳下,一起吹风看花赏夕阳,这句诗的原意,是指同处一个战壕里的战友,到死也要并肩作战。这不就是爱情么?爱是战什么呢?战的是生命自带的痛苦,那些长夜轮流看护病孩子的疲倦,在产床上挣到脱肛的濒死体验,一起去求人办事的难堪折辱,正是这些最沉重的东西,缔结了深刻的情感关系,那是共同经历生死的战友情,没有比这更深的爱情了。最好的爱情,往往由上限缘起,在漫长的并肩作战中,生出下限。我们看到的很多情深意笃的夫妻都是这样。
就好比:你在街上看到一个洗得干干净净的,香喷喷的小婴儿,你抱着他,逗他玩了两分钟,那个丝滑愉悦,只是片刻的多巴胺,就像在花瓶里插几天的切花。只有忍着侧切剧痛喂奶、手搓沾满大便的小裤子、一次次被叛逆少年气得几乎心梗,却仍然近乎愚忠地对他热切付出,只有在这个与生活近身交战的过程中,才能根深叶茂地长出至深的母子情义。
深爱不是“花束般的恋爱”,而是“更无花态度,全有雪精神”的勇敢坚毅,《平如美棠》里那些艰难时代的通信,全是谈生计艰难,没有一句文艺腔对白,可是它蕴藏的爱何其动人,而那种消费文艺作品的甜爱,之所以不是深沉的爱情,就是因为它只要“四”,却以文艺逃避一二三——真正的文艺和爱情,可不是用来逃避现实的,恰恰相反,它是深刻地理解和拥抱生命最糟糕丑陋的那部分,所以啊,“敬勇气,吾爱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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