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3年3月7日星期二

白菜上桌,这才是真正的好东西

 凛冬已尽,春阳始和,虽则尚有几分料峭轻寒,但昏黄衰草枯叶之间,却已然滋出朦朦绿意。回想冬日残酷的肆虐,但纵然历经千摧百折,依然能年复一年绽放出新的生机,春日吃菜,吃的正是这一份勃勃生意。


春初的韭菜,盛夏的蘑菇,深秋的茄子,寒冬腊月的萝卜白菜,一年到头的辣子。从茎吃到果,从叶吃到根,仿佛吃下了自然灵气,肠胃里逛荡着一年四季。


寻常日子如同白菜炖豆腐,火热的激情如同辣子炒青椒。大鱼大肉的日子,用萝卜刮刮肠胃的油腻;缺盐少油的时节,用火辣的痛感骗骗味蕾。俗话说:“人常咬得菜根,则百事可做”,把吃菜说得像件苦差,所谓布衣蔬食,吃菜的日子一定是苦日子。但没菜吃的日子,才是真正的苦日子。脸上固然未必有菜色,但眼前却没有了绿色的生意,生活也便失去了色彩。


所以,还好还好,揭开锅盖,今天还算有菜吃。


本文为书评周刊专题《有菜吃》之白菜篇。


汪曾祺在《胡同文化》中写道:“每个人一辈子吃的大白菜摞起来,大概要有北海白塔那么高。”大白菜,曾是老北京们对冬天最深刻的记忆,也是北方人在凛冽寒风之中,少有的口腹之欲,可谁能想到,曾几何时,白菜并不叫白菜,甚至根本就“不生北土”。

由“葑”到“菘”的1000年

谈起大白菜的源流,一直有个说法,早在距今7000多年前的新石器时代文化遗址中就出土了白菜种子,故此,大白菜的历史要追溯到史前时代。其实,这些种子分别出土于距今5000至7000年的甘肃秦安大地湾遗址和距今4000多年的西安半坡遗址,存放于陶罐之中,早已碳化,专家只能分辨出是芸薹属菜籽,前者比较确定是油菜籽,后者则应为白菜或芥菜的种子。
  
在植物分类上,油菜、白菜、芥菜,确实都是十字花科芸薹属草本植物,又各自不同,比如菜用芥菜仅在西南地区就有大头芥、茎瘤芥、笋子芥、抱子芥等16个变种,大白菜则有4个变种,分别是:散叶大白菜、半结球大白菜、花心大白菜、结球大白菜,其中散叶大白菜是大白菜的原始类型,后三种则是在其基础上逐步进化的高级类型变种。简言之,不同时代古人见到的大白菜,和我们熟悉的样貌,完全不同。
  
故此,在古籍中的大白菜,也有一个从概念混同到分化确认的过程。在《诗经·唐风·采苓》中有“采葑采葑,首阳之东”之语,据前人考证,这个葑就是周人对野生芸薹属植物,如芜菁等蔬菜混合体的称呼。“采葑”之辞还见于《诗经》的“邶风”、“鄘风”之中,可见,当时在河南、湖北一带,都有葑的分布,已然是一种国民蔬菜。
  
葑派生出菘,也就是白菜的古称,要到魏晋时期,晋人郭璞在《方言注》中提到:“蘴(葑)音蜂,今江东音嵩,字作菘也。”在他看来,个中区别是方言之差,实为一物异名,类似于秦人称猪为彘,统一天下后,命令楚人不得“曰猪”,只是叫法不同。其实,在同时代记录岭南风物的《南方草木状》中,作者嵇含已经明确地区分了“芜菁”和“菘”,指出岭南没有芜菁出产,在今天广东韶关市曲江区却有菘的种植,当地人称之为秦菘。
  
之后一直到南朝时,士大夫们对江南风物愈发了解,齐、梁之际人陶弘景在《名医别录》中才确定地“分芜菁与菘为二”。约略同时,南齐的文惠太子萧长懋问在钟山中隐居的周颙,什么菜味道最好?周颙答,“春初早韭,秋末晚菘。”可见,在当时的江苏南京山中,菘菜与韭菜一样都是常见蔬食。可待到南梁大臣出使北魏,北魏宣武帝元恪赠送了一船菘菜为国礼,南梁昭明太子萧统还特意撰写了《谢敕赉河南菜启》和《谢敕赉大菘启》两篇答谢词,“大菘”二字可见北魏洛阳所产的菘菜颇为奇特,萧统推崇为“吴愧千里之莼,蜀惭七菜之赋”,意思是江南莼菜、成都的五肉七菜都差着味道。能让一国的太子有此评价,可知当时河南洛阳皇家特供的菘菜确实不同寻常。
  
北方的种菘之法,在北魏贾思勰的《齐民要术》中就有记载,并指出“菘菜似芜菁,无毛而大。”萧统笔下的“大菘”应该就是类似的品种。不过,随着北魏末年陷入长期战乱,菘菜良种似乎消失了。《唐本草》中就说,“菘菜不生北土”,为了论证北方不长菘菜的原因,还举了例子,有人曾带菘菜子到北方种植,第一年就有一半变为芜菁,第二年全没了;芜菁南种也有类似情况,种后两年则全变。

Image

“菘”是不是大白菜?

《唐本草》的记载,代表了当时人对于菘菜种植的普遍理解,其性质也是品种使然。陶弘景在《名医别录》中固然区分了芜菁与菘,却又在《本草经集注》指出,当时人经常食用的菘菜,是一种能够抵御霜雪的植物,菜籽可以榨油,用来敷头可以生发,涂在刀剑上可以防锈。显而易见,陶弘景所说的菘菜是一种油菜,或者说白菜型油菜,并非我们熟悉的大白菜。
  

在《唐本草》中提到的菘菜品种,又有三类,一种叫牛肚菘,叶大、味甘;一种叫紫菘,叶小而薄,味道略苦;还有白菘,长得就像蔓荆(芜菁)。这三种菘菜,都不是大白菜,而是指不包心的小白菜,或称油菜、青菜。所以,尽管唐人韩愈有诗云:“晚菘细切肥牛肚,新笋初尝嫩马蹄”,唐代的菘菜无论白不白,嫩不嫩,都不能和大白菜画等号。
真正的变化发生在北宋,宋人陶谷《清异录》中提及了广西的“马面菘”和江西的“心子菜”,说明此时的散叶大白菜已经有包心的进化趋势,之后宋仁宗时代的《图经本草》,已记载“(菘菜)今南北皆有之”,而且明确指出,种菘就是从南方学的,只是种出来的大小有些区别罢了。正因南北皆有,相关的记载颇多,北宋苏东坡有诗云:“白菘类羔豚,冒土出熊蹯”,将白菘与羊羔、熊掌相提并论;南宋陆游也有诗句:“可惜遇事常迟钝,九月区区种晚菘。”待到南宋宁宗嘉定年间,陈耆卿所撰的浙江台州地方史书《赤城志》中,终于明确区分,“大曰白菜,小曰菘”,南宋诗人杨万里就曾在诗中写道,“看人浇白菜,分水及黄花”,这也是大白菜第一次从菘菜中分流出来。

究其原因,在于唐代的牛肚菘已经出现了大株型和包心的演化趋势,北宋初年的马面菘和扬州大叶菘都是进化的分支和结果。直到元末明初,忽思慧编著的《饮膳正要》中描述的白菜形态已不再是塌地生长,而是外叶包心合拢的状态,并直接称之为白菜。当然,从中医药典的图解来看,至少明朝之前绘制的菘菜图,仍是散叶居多,可见,对于菘菜和白菜的分野,当时人并不清晰。
  
至于大白菜为什么从散叶变成包心,到现在仍是个谜。大体有两种解释,一种认为是通过芜菁和大白菜的杂交,不断定向选育的结果;一种则认为是南方的菘北迁之后,为了给花锥保暖,这才卷曲包心,最终变成了现代的大白菜。两种说法各有各的道理,却难以验证,只能存疑。而大白菜在北方适应并发展的时间段,至少可以追溯到元朝末年,并在之后100多年的扩散后定名,标志就是李时珍在1578年成书的《本草纲目》中明确提出:“菘即今人呼为白菜者,有二种:一种茎圆厚微青,一种茎扁薄而白。其叶皆淡青白色。燕、赵、辽阳、扬州所种者,最肥大而厚,一本有重十余斤者。”一棵10多斤重已经说明了,它绝不可能是小白菜或油菜,外形颜色也与现代大白菜无异。更有意思的是,河北、辽宁、扬州所产大白菜最为肥厚,以至于“南方之种,多从燕蓟携归”,大白菜开始反向输出南方,甚至走出了国门,于1804年传入日本名古屋,1820年传入法国,1890年传入美国,用的都是北方种子。

Image

 野老藜藿肠,饱知晚菘味

一个非常有意思的事实是,在大白菜确切定名的同时,腌酸菜和冬储白菜也见诸史册。李时珍的《本草纲目》在介绍完大白菜之后,就提到北方过冬要入窖,燕京菜农用其罋培黄芽菜及白菜采种等情况,进一步说:“其菜作菹食尤良,不宜蒸晒。”菹即酸菜,在大白菜出现前,古人已经有使用芜菁、芹菜、韭菜制菹的经验,而李时珍所说的“作菹食”,恰恰可以和今天东北地区仍流行的酸渍大白菜对得上。
  
除此之外,明朝人陆容在《菽园杂记》中也提到,“按菘菜即白菜,今京师每秋末比屋醃藏以御冬。”醃即腌,对大白菜的腌制,重点不是口味儿,而是为了长期储藏,可见在明代时大白菜的过冬储存很有今天东北地区的风范。

到了清朝,不仅大白菜成为京城居民冬季食用的主菜,还分出了三六九等,清人梁章钜在《浪迹三谈》中提到:“北方白菜以安肃县所出为最。闻县境每冬必产大菜一本,大可专车,俗名之曰菜王。”一车只容一棵大白菜,称为菜王可谓实至名归。当然,无论安肃白菜有多么好吃,进入冬季后,都要进入窖藏以备越冬,道光皇帝就曾作诗提及,“采摘逢秋末,充盘本窖藏。”可见,就算是皇帝也没法抗拒北方的冬日,一样得吃冬储大白菜。
  
不过,正如赵珩先生在《百年留痕》一书中指出的,“咱们一般说的大白菜是北方老百姓的看家菜,但不是由各家来储存,都是由卖菜的储存。”这也是自清代以来的常态,菜农们会挖好地窖,将秋天的白菜码好储存,之后再沿街叫卖。梁实秋的笔下就有过这个场景,“在北平,白菜一年四季无缺,到了冬初便有推小车子的小贩,一车车的白菜沿街叫卖。普通人家都是整车的买,留置过冬。”要知道,这些两轮小车子的容量并不大,顶多四五筐菜,市民们按筐算分量购买,由菜贩子把筐抬进院子。
  
这样的生活方式延续了不知多少年,以至于大白菜变成了北京人生活的一部分,直到1959年,北京市开始对大白菜实行统购包销、计划管理,一直到1997年终于施行放开种植面积、放开购销价格的“两放开”政策,北京人才彻底告别集中购贮大白菜的日子。在计划经济的那些年里,北京老百姓需要凭借“居民购物证”买白菜,先登记、后限时,3天供应1次,一到供应时间,满大街都是卖菜的大棚,所以,北京人只能在入冬时尽可能地囤积白菜,几百斤、上千斤地预备着,放在屋外怕冻着,放在屋里怕热着,阳台上、楼道里、屋檐下,用报纸包裹的白菜还要戳几个眼透气,只为这几个月里,白菜能够烂得慢一点,去掉外面的干叶,还有菜可吃。
  
而今,曾经的匮乏记忆已经逐渐淡忘,就像人们在冬储大白菜的生活中忘却了之前菜贩子的小推车,可对于跨越时间河流的人们而言,大白菜曾经就是生活的一大部分。汪曾祺先生就曾回忆老舍先生邀请市文联的同仁到家里聚餐的情景,桌上精致的菜肴不少,包括两大盒“盒子菜”,装的火腿、腊鸭、小肚、口条之类的切片,但等熬白菜端上来的时候,老舍先生举起筷子邀请大家说:
  

“来来来!这才是真正的好东西!”

2023年3月4日星期六

漂流在我的理解力之外 (黎戈)

 2023-02-28 20:02 Posted on 江苏

读过一本书,是一个自闭症患者的妈妈写的,她有独立而强大的思考力,因为自闭者无法陈述内心,所以她每天像破案一样思考对方行为的丝缕迷团,努力理解生命的深不可测,她不受机构里的固定程式干扰,而是用自己的方式去教孩子,她给孩子设计了各种游戏,自创卡片教学法,她一遍遍地自说自话,用这些宽松的方式去影响对方,重过程而轻结果,“因上精进,果上随缘”,对孩子的进步、退步都持平常心以待,淡然说对错而已,没有动作很大地褒贬,盛赞,怒骂,不在乎

这个方式,我觉得不仅是爱孩子,更是广义的爱的智慧。

比如有的人,个体气息非常强劲,总是极为热烈地赞美和激愤地批评,至于褒贬,只看你与他们自设标准答案的吻合度,说白了,他的批评和表扬其实是一回事,因为他掌握了定义权,而你,只能拼命揣测接近他设置的标准,否则就要被勒令修改,把生命这一场落墨天地的自由写作,硬是给碾压成服从他人意愿的应试作文。

生命至大的喜悦,是创作的快感,所以我一直觉得做艺术工作、写作是极之幸福的,因为这种工作不是当工具人,而是让天地从无生有的生出未曾存在过的精神风景。而每个人都能拥有的创作机会,就是创造自我,它会让人从心里长出幸福感,这个创作权利一旦被剥夺,人是无法从迎合他人标准中获取幸福的。

回读旧文,也常常要修正删改,但是,这正是表述的价值,因为当时的我,确实是忠实于彼时的生命体验,从心到口是一条直线的去写。写作贵乎诚。我也力图让我的孩子保有忠实于自我的勇气,而我觉得,作为亲人及朋友,我能赠予她最好的礼物,就是提供让这勇气继续熊熊燃烧的自由。

盛赞,怒骂,不在乎这是留有活动空间的爱的智慧。

爱,原来是悟道。

有一个日本女作家,她出身于富裕家庭,母亲是一个儿童文学专家,母亲非常爱她,没有粗暴和专制,但有另外一种可怕就是:她是研究儿童文学的,有其专业素质,她非常于和孩子做言语交流,不停地分析对方的每个心灵角落,有种让孩子觉得毛骨悚然的“既视感”,因为自己的心思总是能被对方猜到,她拼尽全力想逃出母亲的理解地带给自己一个隐秘地带可藏身,部分是因为这个原因,她去做了AV女郎。

新闻里有个家暴犯,他虐待妻子的手段之一,就是强迫她脱光衣服,开着大灯,让她跪在落地窗口——人类的安全感和尊严,都是来自于遮蔽物,比如穿上衣服,又比如心理上觅得可以关上门、充满混沌秘密的小单间——隐藏是补已,秘密是聚能,有了这些退路,这才能得体地出入公私交流,抵御其他人的侵略,在暗夜中,静静舔舐自己不能见光的伤口。而精神上的裸体,从某个角度来说,比肉体的裸露更痛苦,任何一个人,都不愿意和X光机生活在一起吧。越是亲密关系,越要“保持通风良好的距离感。”有很多人拼命摆脱一段亲密关系,大概就是为了逃离逼视强光之下的被迫裸露。

皮皮回家常会告诉我她的一些动向(选课,选专业老师之类),我都回答说按你的意思办。她不说的,我也不问任由她关上心门。我沿袭了我妈对我的方式:主意你拿,我只管外围配合。我很年轻时做的人生抉择,有对有错,我妈都没有硬性干预,我承担后果的同时非常感激我妈,自主的生活真的比被控制的正确更重要我之所以能一再挨过苦厄,奋起重建生活,就是因为:主权始终在我手上,没有被掠走,这是我的人生。

严格管控,确实会让一些孩子短时获胜,但长远来看,被架空自我的孩子是极度痛苦的,他们是真正错失了人生的空心人。青春期是孩子自我意识的重要发育阶段,母亲迟早要退场,只有这个自我,才是将来为他的人生操舵,与世间魔道战斗、确认个体价值的武器,一定要好好培护,让它发育壮大,烛照护他一生。我总对皮皮说想清楚自己要什么,专心一搏就行,不要顾及我,我的意向不重要,你不是为我而活的”。

所有的亲密关系,都如修行:“看君行坐处,一似火烧身”,过度热烈浓腻的紧贴关注,被焦虑紧张困在心牢,犹如心火焚烧,也将他人拖入无边火宅,有人谈到泡茶技艺:备好茶具和茶叶,先用热水烫壶,与此同时,去烧开水,在滚泡时倒入茶壶,用杯垫盖住茶杯小焖,冬天则包上厚布。接下来,“不搅拌,不扰动,让茶叶在水里自己起落,舞动,然后静下来,缓慢释出香色”“茶会自己完成自己,因而,人最要紧的,就是不要对它多事”“泡茶唯有等”。

这也是行文、为人、交友、育儿之道。种子有其自带的完整生命流程,我们只需培土浇水,接下来,就是把“我”挪开,不要拼命散发“我”的气味,去干扰生命的生长周期就好了。

爱,之所以艰难,就是因为信心的不易得,爱,必须包含对生命的盲信——我们要相信生命自会完成它自己。也要祛除傲慢,孩子不是我们立规矩教育出来的成果,它只是生命完成了它自己。

皮皮是个比较奇诡的组合,极其敏感:你递给她一杯水,她就能喝出之前装过的饮料残味;上个滴滴,马上就闻出刚下车的乘客吃过韭菜,立刻皱起小眉头;他人最小幅度的言行,都能让她思绪纷纷。我给她做高敏人格测试,十四条全中。但对世界如此感应丰沛的皮皮,和大多数热烈不羁的艺术生却不太一样,她理性冷静,喜怒不形于色,从幼儿期开始,就是一个沉静的宝宝,热爱独处,总是一个人搭积木,很少纠缠大人,不怎么需要陪伴,睡醒了会含着手指自己玩,几乎没有一般小孩都会有的特别叨叨粘人的那个阶段,以至于我爸爸担心她有自闭症,但她说话走路都比一般小孩早,话语寥寥无多,但互动准确到位,明显没有功能障碍,只是不爱使用这些功能而已。

有时,连我都会觉得她很陌生,像在白色大雾中,那些未知的因子凝结成了我女儿,我看不清她的形状。我是如此熟悉她,我记得她生下来时粉色贝壳一样的小指甲,和婴儿很少有的密密的长睫毛,可是,我常常被覆盖在她表情的阴影之下,却怎么也捉摸不出那阴霾从何而来,甚至不敢提问,剥夺她沉默的尊严。在爱她的过程中,比确定更多的,是无知和无力,一次次的,我走到了理解力的尽头,止步于她的默然

前阵重读《羊道》。牧人对生命的理解,未经文明开化,但更质朴和真实。他们给失去妈妈的小羊喂奶,给病羊抹药,小羊也是牧区幼孩的玩伴,牧民认识每只羊,然后又宰食和穿上它们的皮肉。他们对生死的理解,是否类似于收到和寄回天地的一封信?作者与哈萨克人有语言障碍,但仍能建立感情,人与天地、牛羊,也是在漫长的陪伴中,见证了对方的一生。明明是马背上迁徒的民族,逐水草而居的流动之中,那份不思量的泰然,到底从哪里来的呢?为什么母羊能在几百只小羊中找到自己的小孩呢……我们的不知道,比知道多,原来,不知道知道好,对于宇宙万物,这些不知道,是有多珍贵,多么好。

理解,是爱的默契,但对另一个生命的不解,一任对方漂流在心灵荒岛,认领属于她的那份生之孤独,却是在整个生命广度上的,更浩瀚的爱。



由冬雨生出的春天

 2023-02-20 19:56

去年,高一开学月余,正值仲秋之际,有时突来大降温,一夜之间,就从夏天直接跳到冬天,秋天已然缺席了。坐车时,发现车里已经开了暖气,就在前两天,教室还开着冷气。秋雨成霖,白天,我把皮皮的高领打底全都翻出来,加了一床薄毯,拖鞋换了冬款。

如果遇到连绵雨天,那必是古往今来一切母亲的心魔。存放书和画纸、画具的柜子,早早放好了防潮盒,它已经开始变得湿重。球鞋必然泡水,烘鞋器不敢用,听说那温度更滋生霉菌,用粗纸根本就吸不干潮气,粗盐、食品防潮剂的力度也不够,而新的吸潮竹炭包还在路上,孩子穿着半湿的鞋子上学去了,我的心,整整一天,都捂在这双濡湿的鞋里,内心备受折磨,为什么搬家的时候,就是忘记带其他球鞋了呢?

这件事成了一个精神炼狱,最后我放下手上所有工作,穿过半个城市,赶回外婆家,把鞋子装好带来,撒上预防脚癣的达克宁粉,找出茶树香精油,待孩子晚上回家,坐在香香软软的床边,脱下湿袜子,一双脚伸进香气氤氲的热水里,等忙完这一切,我这颗惴惴难安的心,才安放下来。

热恋期的男女,时时关注手机短信,为了接收、回复恋人的丝缕动态,互拨心弦,但是,对于学龄儿童的母亲来说,天气预报和路况直播,可能才是我们高度关注的对象,没有谁会像一个学龄儿童的家长一样,和天气预报终朝喁喁私语,从早晨开机看温度,及时添减孩子衣物、备雨具,一直到临睡关机瞄眼明早天气,掐指预留路上时间,“君是朝朝暮暮”,这分秒相续、日夜不停的爱,我只能留给天气预报APP了。

而每个雨水来临前的最后一个晴天,几乎都是我的狂欢节:给太阳能上足水,这种温度,孩子上体育课自然汗出如雨,回家必要洗澡。顺便把孩子所有的垫被、棉被、盖被都扯下,洗洗又晒晒,鞋子拉出鞋垫晒干,拉开窗子,环顾左右,立刻会心于当下:那阳台上一片花花绿绿,尿布、开裆裤、校服晒得热闹非凡的,背后都有一个隐形的母亲。正给被子翻面呢,手机提示音响了,打开短信,果然是我的地下情人:天气预报APP,它温柔地提醒我:“今天你晾好被子了么?”哎呀,那首歌叫什么名字来着?《懂你》。

寒假里,我和爱郎天气预报APP疏远了一阵,但很快寒假将尽,我们重燃热恋。我给孩子准备开学事项:补齐假期作业,核对诸般资料,盯准天气预报上代表睛天的那个小太阳,选个前后皆晴好高温的日子,洗刷鞋子和衣物:校服上不知被谁甩了一滴墨水,牙膏、衣领净、84消毒液、卸妆油、洁厕剂(草酸),百般武器都洗不掉,打补丁,太厚不贴衣服,求全如我,只能一针针用同色线绣上,挡住污渍,刚刚上身的新衣上,伤心地落下一颗大大的水蓝色眼泪。

防风雨的外衣,一定要备好,偏偏这种衣物都是防水布,最难清洗,不能下洗衣机,只能用去污剂先预涂,再一点点刷,刷好也无法拧透,我住在六楼,生怕滴水影响到邻居,事先反复观望楼下晒被子的情况,确定无人晾晒,还是不敢晾出去,只能用粗纸一点点先吸干,才小心翼翼地伸到晾衣架最偏远的角落里,最后发现一地碎纸如雪,百密一疏,我忘记掏孩子口袋了,埋头慢慢捡拾。

开学前的时间,就这么一点点磋磨掉了,我的工作全部停滞——岁月从未如歌,人生原是充满了无意义的碎响,待回想,却哼不出曲调。假期抽空看展,往日看宋明山水小品,最爱澹阴薄寒的空气中,那隐约的水光,晓日湖面泛起的水纹,烟雨中微妙的晦明变幻,那饱满水汽中才能孕育出的光影嬉戏,是江南人血脉中流淌的美学暗号,无须印象派的光学启蒙,每次在博物馆,迎面撞上一幅,都觉得宣纸绢缎如故人,而现时,我赏心之余,立生隐忧:湿度太高,东西很容易发霉呢,瞅见那冬日寒山,山头尚有薄雪,出门接孩子之前,先得塞个热水袋焐暖被子,免得让她钻冷被窝吧?

下半学期开学了,南京的冬春交界地带,雨水尤其密集,时有蛟龙布雨,强度不大,如春末落花飘落肩头,只是微雨绵绵不绝,但冬日余寒尚劲,冷加湿,就混合成了入睡被褥的湿重、衣物难干的忧心、终日雨云沉沉的压抑。

车里看到两个年轻人,全穿着雪白的羽绒服,合抓着一根车杆,女孩拎着乳黄小坤包,很小,装不下什么。他们甜蜜地看着对方,也不说话,凝固成一块糖。一切都这么不耐脏,不实用,在遍地的雨泥之中,这些纯白的衣、鞋、包,乃至爱情,是多么脆弱,很快就会消失,这让人心疼的青春啊。身为母亲,买衣物,永远首选耐磨、耐脏、抗冻款,雨雪绵绵不止的日子,整月穿一件黯沉羽绒服,活活长成了岁月的另外一张脸。

少女时代喜欢看《雨季不再来》,那些躺在情绪河底的,敏感少女的愁绪,青春期悲壮赴死的孤独感,像月光如雪,片片将我打湿。然而也被振奋,相信终有一天雨停,一起穿上干燥的黄球鞋,让阳光为我们烤金色的饼。那是满城风絮时的一点梅子雨,是水墨轻愁之雨,也是纯血质刚烈生命的殇之雨,是通向日光大道的少年之雨,极具审美感。

但今时,母亲的雨水霖霪,是坚实的沙砾,磨粗了我的手和心,它更像鞋底一坨顽强的狗屎,抠不掉,洗不净,嵌在鞋跟里,绕梁三十日还阴魂不散,偏执的臭气分子,在眼力尽处强劲发散。从实物变成了心理上的湿冷感。此在黄昏雨雪骤降时加剧——炉上小火慢炖着汤,一面看书,等着归家的人共进晚餐,本是最恬适的,但孩子现在在学校晚餐,冷雨敲窗,我倍觉孤寒。

雨落实成重重麻烦:比如接送上下学的困难。

晚上到学校,先得骑电动车到车站,盖好雨披,换公交车,下车撑伞走到校门口,那里俨然一幅地狱场景:家长的车,已经停了两排,把宽阔的马路,堵得严严实实、水泄不通,愤怒的喇叭声,一声接一声,咒骂着堵车。斑斓的灯光,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流动着,一把接一把的伞,从路口一直绵延到学校大门,高低错落,这条伞路,隔绝出不规则的无雨地带,孩子们从一个个陌生的家长伞下走过,身上也没湿。伞路的延伸线上,是家。忘带雨伞的皮皮站在街边等我,感到头顶默默移来一个陌生家长的伞顶……所有的家长,在雨夜结成了共同体,

早上更要提前起床,此时天还未亮,所有公车早班车都还没发车,只能去小区门口打车,母女俩顶风在路边等车,等滴滴显示:前面还排着五个、两个、一个人……街灯照亮了空中的雨束,姗姗而来的司机,睡意如雨意笼罩在脸上,在立交桥上居然忘了下辅路,又耽误了时间。小朋友匆匆跑进校门,我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,路灯依次熄灭,而一家家的窗口,洗漱间的灯光,这才渐次亮起,母亲准备早饭的身影映上窗棂,城市在雨水怪的腹中醒了。

突然手机响起,我接到牡丹花舍的通知,说是可以预订今年的牡丹和芍药了。经过楼下小花园,我发现爱种花的大叔真的把土壤都翻松过了,土质细腻平整,没有残根败叶,原来大家都在为春天蓄力。

说来真巧,这两天我正在看一本研究植物图谱的书,说盛唐都会遍栽牡丹,唐代的新科进士,会被高官邀约,出席“关宴”,济济一堂的新晋才俊中,会选出两位最英俊的,封为“探花史”,让他们去寻觅长安最艳丽的牡丹,掐枝带回,但如果还有与会者能找到更美的牡丹,这位寻花人就会被罚酒,所谓“春风得意马蹄疾,一日看尽长安花”——多少青灯下的苦读,寒夜里的困意难支,清晨鸡叫声中的强忍困意起床,都在金樽酒兴、牡丹香风拂槛之下,被安慰了。花前那刻,也是人生最高光的一刻,翩然醉人。

眼前、心下、书卷中,我体内的春天,被合力唤醒了,那空置的仿汝窑花觚玉色樽,那抛掷已久的闲情,那未及添上行程表的出游计划,都在等待着一场盛大的春花:煌煌玉树照亮人眼的玉兰、悠然垂坠花窗前的海棠、黄金雨般泼洒苔壁的迎春、脂光四溢的牡丹、把花影曲藤绣在粉墙上的紫藤,繁花如合掌般的梨,会为春天大声鼓掌。而正是冬雨,在遥遥孕育着这波澜壮阔的花事——皮皮正是在这个冬末春初、九九数尽的季节,来到了这个世界,我是挽着雨伞,拖着打湿的行李入院待产的,而当我在产床的血光中生死挣扎时,春天轰然到来,待我抱着小婴儿出院,鲜亮的初春阳光,已经照得我睁不开眼了。

皮皮,就是由冬雨生出的春天,是肉身极刑中的微光,让我在血色中看到长路尽头的希望,也许,正因为她,让我总是对这个季节有种莫名的期翼。这些年来,无法一一细述她给予我的力量,每每困苦难挨的险厄处,摸摸熟睡中的小胖手,我就会焕发出斗志。

今天我突然破解了这力量的秘密。

曾经看见有人写花园,书里说:“搞花园就是这样,一切都很慢”,“开始照料花园后,你会对过去看重的事情没有在意了,但你不会对微小的生命和细微的变化熟视无睹,世界上任何微小的美好都承担着琐碎、坚信甚至沉重,不容小觑”。

其实做人、写文章、养一个孩子,就是“搞花园”,我没有更为诗意地裁去难堪琐细,修剪成“静待花开”。因为养花根本也不是美学,只是真切贴肤的情志。并非坐等春风垂落腊梅雪,就可以支颐窗边花,花是逐日的肥料臭气,是蚊虫叮咬的难眠,是烂泥埋膝的雾数,在途中,还会缕缕受挫,不断地发现选配植物不当、护理失调,忘浇水枯了苗,施重肥又烧了根,它是在狼狈的试错和琐细的磨折中,偶尔掠过的一缕意义感,很快又被琐屑碾碎,继而再被虚无吹散。那又怎么样呢?“活着”的美感,瞬间就足够,“我珍爱昆虫的时间胜过星星的时间”。

而我一篇又一篇的记下这一切,不外乎是:为了珍重那入目拂面的刹那。

走路

  不知道是我喜欢散步时候能听书呢,还是听书的时候能去走路。两个我都喜欢,所以在这个周末,我走了两次。 难得这个周末逃离了降雪和低温,气温居然还在这个三九的日子里有了意外的回升。 周六,针灸回来,就忙着做午饭。午饭后,我就独自出门了。早晨出门的时候,因为有了温暖的气流,雾弥漫在周.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