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宇澄:对,读后的印象,难以抹去的印象,语言可以这样那样展开。我受这样或那样的影响,形成或形不成方式,说不清楚。文学英雄这句,我只能从内容来讲,比如陈存仁。陈巨来《安持人物琐忆》有英雄色彩。古代东方印象,宋词、紫式部、清少纳言,以后周作人,无名氏的情绪也算,丰子恺是偶像了,在他身上,能想到整整一代作家,乃至日本、俄国文学,他住我家隔壁一条弄堂,我放学经常看到他站在门口……西方是卜伽丘、斯威夫特,喜欢普希金,另外是加缪、米歇尔-布托尔的《变》,纳博科夫、博尔赫斯,包括多年前看的列维-施特劳斯,诺曼?梅勒的非虚构,都可以赞美。接触最早是肖洛霍夫,19岁在东北挂满冰霜的双层窗下读,十年后翻开《古拉格群岛》,就会让我追忆,当年我见识的那种中国农场,耀眼的白雪,寒风里倒伏的白桦。巴别尔的小说最后面世,我喜欢刚才讲的这三个人,他们与普希金比,几乎是另一世界的品种,气味全变了。
卜伽丘、斯威夫特,以及安徒生,卡尔维诺的童话,那种故事方式,那种慢和平凡,非常有意义。
木叶:董桥说,文字是肉做的。其实,日常生活也是肉做的。
金宇澄:《繁花》的一帮小孩在苏州河边,最后姝华背诵一段40年代《苏州河边》的歌词;“不知是世界离去了我们,还是我们把她遗忘……”我自己被感动了。引在这里会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,比一大段感情抒发更有意味。特殊歌词的进入,产生一种光亮,使人感慨,心绪复杂。这是我找到的方式(笑)。
木叶:引了穆旦的诗。在弄堂网连载没有,发在《收获》才加上去。
金宇澄:几句诗说了我的想法。我一直在语言上摸索,非常辛苦,一遍普通话一遍上海话,改了20稿。“甜蜜的未生即死的言语”,代表我的心情,产生一种意义,不需再解释,意味深长。它也和其它的引用一样,有一种“装饰性”。
金宇澄:60年代离我们很远,时间会发酵,90年代还没到这种状态,这是一点。还有是各有各的特质。西飏也担心结尾会看到蓓蒂,这不可能。她和阿婆是时代戏剧性的一部分。关于90年代都是尔虞我诈?不对。1960,1970年代除了温情,泯灭人性的残酷也写到了。评论家说,90年代是属于“爱以闲谈而消永昼”的某种传统,等等。我们不能说90年代都是算计,进入经济社会,另一种正常现象,很多过程是美好的,他们去苏州、去常熟荒唐鬼混,阿宝和李李的感情很美,陶陶和小琴接触的过程也是。只不过,这是90年代的标准了。
木叶:就像鲁迅说的,“人和人的魂灵,是不相通的。”
木叶:“人们不禁要问”,为什么李李后来遁入空门,汪小姐可能怀了怪胎,其余的女人,结果也不太好,除了小毛死了,阿宝、徐总、康总似乎都活得不错?
金宇澄:并不是这样。小说开头就讲,做人很尴尬,男女都很尴尬,仔细看《繁花》的男人也可说很惨,或人生很惨,欧阳先生如僵尸,小毛死前也如僵尸,陶陶是进退无门。二楼爷叔令人发指,K房里的陆总简直是恶魔,徐总对阿宝坦白,自己是最坏最恶之男人。《繁花》的女人,都是花一样绽放,包括她们生气,骂人,跳舞,唱歌,去泰国,在小毛面前那些桥段,那些释放的语言能量,都是很美的。最后李李入了空门,保持了一种美。包括康总告诉梅瑞,男人做的案子,一个比一个聪明,所谓聪明,就是邪恶。女人犯的法,一个比一个笨,那是因为温情。这话是听女子管教所的女警察讲的。换句话说,女人容易受伤。康总再三劝梅瑞,但她不听劝,最后一塌糊涂,几乎疯掉,说明小开为人之坏,跟母女玩暧昧。最后被抓“吃牢饭”。我觉得,恰是写出男人的坏,而女人容易“被侮辱与被损害”。唯一是汪小姐有负面描述。小琴和陶陶的交往,从阳台坠楼的描写,都很美,不能只看结局,要看过程。有人评论90年代声色犬马,实际这是90年代的情感方式,不能贬低为男盗女娼或是什么。
金宇澄:如果把位置放得更低,时代特征就看得更清楚,城市每天进行毫无意义的聚会,大家吃顿饭,没有具体目的,这一块没人写,一般设置的饭局都为情节服务,鸿门宴,一来一往,用尽情节逻辑心机。包括张爱玲写的吃饭,都有逻辑在里边。《繁花》的饭局只是七嘴八舌,是展览会、城市故事会,故事是简单几句的处理,几句即可,比较难忘,最后吵起来,这是世象的边角料。其实我们都参加过这种毫无意义的饭局,是无意义中的一种意义。这种意义写出来,不是劝世警世小说,思想哲学小说,文艺小说商战小说,没明显目的,取他们的故事。
木叶:这些故事有无为的性质,但有魔力,程永新说,你制造了“与城市有关的人情世态的博物馆”。单行本增加了五万字的内容,出于什么考虑?
金宇澄:是把某些段落加浓加深一点,比如1920、30年代工人情况,“文革”时期工人阶级某种状态和表现,旧上海部分的背景细节,《繁花》有这种悬挂的可能性,可以容纳。比如“文革”,香港小姐被群众从楼上拖下来批斗,承认以前在“大世界”混过,什么场面都有见识。因此单行本加这一句:“大世界”经过了三次整洁运动,第三次,扫出13000只蟑螂,现在这是第四次,抓到了“大世界”的女流氓。蟑螂数字,取自过去报道的城市卫生运动。还有,比如解放前江浙籍的上海纺织女工,模仿学生打扮,胸口插一支钢笔,苏北刚来的女工是红衣服,绿棉袄,绣花鞋。增加的都是生趣。包括上海工人史实的描述,上世纪20年代,成千上万上海工人加入青帮,每个厂里又有帮,湖北帮,山东帮,广东帮,安徽帮……当时共产党进工厂搞革命,也要先入帮,同时这也是四海归沪的特征。我们说工人阶级,只记得标准广告语,其实也有阿飞流氓性。解放后上海总工会向中央汇报,某某工厂,工人喝啤酒,穿西装,食堂里肉饼子随地倒,多少工人有性病,养小老婆,正统描述从不提及。工人也等于农民,文化大革命抄家,工人就要求分资本家财产,农村土地改革时期,他们在上海做工没有分到……上海是工人阶级的发源地,但工人一直被脸谱化,要把工人生活化,表现工人的某种特质,工人阶级没祖国嘛,马克思说的。这种增加有意义,《繁花》可以满足各种口味,男男女女,城市历史,八卦花絮……李敬泽说我不必写别的,过几年就搞一个版本。(笑)确实这么想过。
金宇澄:小说是生活,不需要解释,你可以并置多种元素,舞台有了景深,一层层的帷幕。上海的基督教、佛教在“文革”中支离破碎,只残存在市民的思维里,经“文革”以及多年政治教育,不管他们信什么,自有一套适应生存的法则,即便已支离破碎,这是小说的重点。
木叶:《繁花》为当代所提供的不同视角和力量可能在哪里?
金宇澄:一女作家说,只有老男人能写出这本书。评论家说是秋天的书,没有错,我的很多朋友死掉了,市民阶层的小毛死前,因为是租赁房,必须转进侄子户口,要签字、银行股票密码要写出来。完事后他母亲跑到外面,抱着电线杆大哭。人生苦短,要紧的是过好自己的日子,没那么多意义,没有那么多深奥的雄心。花就这么谢了。我相信包括《红楼梦》也好,包括托尔斯泰的巨著,人生是悲的,没办法。我爸爸跟我讲过,你老了,就要准备吃苦。现在他九十多了,昨天他叮嘱我说,以后你千万不能住养老院。以前我父亲的上海话很标准,古人讲过,及其病革,遂复乡语,现在他的苏州音越来越浓。大实话我是借小琴说的,不要以为人是一棵树,她发现只是一片树叶,树有木头立着,人是树叶,风一吹都没有了。上海那么多树叶都到哪里去了,没有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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