六十年代,台北仍被田垄包围,和平东路附近东西向的学区,除官舍与眷舍外,处处是闽南式三合院落,相当于今日的生活小区,疏落民居面向一座小庙。庙前小广场,形成几户人家的公共活动范围,举凡养鸡鸭种菜、洗菜、洗小孩到游戏、打骂孩子,都在同样的院落里,邻居之间,没有隐私。这样的三合院,如今在台北以外的乡镇,尤其是姓氏散落分布的客家村庄,还能见得到。
过年时,家家户户动手腌制香肠腊肉,做年糕、发糕,全部晾晒在各自门前的小院,来自大江南北的口味,一览无遗。忙完年菜,小孩已基本分成两国,匆忙吞下年夜饭,拿了压岁钱,大小孩展开一年一度的赌局,小小孩冲进尚未关门的杂货店,抱起炮竹,开战到天明。经常有孩子负伤,嚎啕哭着回家求救,院落不大,救援总能及时,年年出事,年年继续打炮仗。至于,选边站,经常由不得你,小孩们之间的友谊,大人多半会政治性地介入。
大概到知天命之后,我才真正开始享受给予的乐趣,虽然从小就被母亲封为散财童子,家里有什么好东西都要拿出去送给邻居。这项诡异的嗜好,曾多次遭受各种打击,都不是来自父母,而是受赠者与旁观者的批评与呵斥:“这么急着讨好人,图什么?”关键,在于我学会了接受,而不仅仅是给予。
尤其是,我给的时候,头低低的,仿佛紧张着要犯错似的,这种经验,自己都糊涂而忐忑,给了招致不安,不给,更难受。一篮苹果一筐梨,很可能不是想象中的欢欣享受,却是各种形式的耳语,叫人如坐针毡,可偏偏,给,这看来是恶习,却为何不能断除?也许是过了很久之后,被发现我无所图,彼此释怀,给,又是乐趣了。
年纪渐长,学会了好与不好的判断,众人皆不同,己所欲施于人,也可能是恶或引来意外的极恶。这么想渡众生的释迦牟尼佛都要“法不求不给”,何况是我们日常生活中的吃喝玩乐,有无之间,没有必须的紧迫需求,即便是所谓的慈善,亦并非想像中那样,给点资源与慰问,便能轻易“打发”,后果波及长远,若非拥有足够的知识与智慧,慈悲,很可能变成灾难。至于判断错误招致勒索或误解,都还算是小事,影响到每个人各自生存的独有能力,便成难以挽回的蝴蝶效应。
十岁失怙,我与小四岁的弟弟进华兴育幼院前,被安置在邻居家,这应该是父亲生前最不乐意的安排,原因大概是相貌如詹姆斯迪恩JamesByronDean的父亲,经常招蜂引蝶,闹得任职学校旁的四合院里,莺飞燕舞。借口来学篆刻、二胡、京剧、诗词朗诵的漂亮女人,络绎不绝,话传到西门町经营美发美容院的母亲那儿,离婚,罪魁祸首是邻居的长舌妇。
每个人对同样的场景,都有不同的解读,随着年龄增长,记忆中,仅存三合院里张罗过年的气氛,暂时忘却对黑漆寺庙的恐惧。至于,那影响我童年至深的女人,感谢还是记恨,视线越来越模糊。
根据母亲的说辞,她每个月都固定给邻居送钱,以补贴我与弟弟的生活费,按照母亲的豪气(我的零用钱是对门十口人家的菜钱),金额不小。然而毕竟是寄人篱下,再加上重男轻女的客家人习气,一屋子的日常洒扫庭除,成为我的责任,过年张罗年菜的帮手,让我学会了许多父母未曾教我的家务事。
这段勤恳小佣人的日子,我得到的评价是:“懒惰、肮脏、倔强、好辩……”中学毕业前,寒暑假还是喜欢去邻居家多过去母亲那儿,妈妈忍不住说我“贱骨头”。对于孩子来说,人多有热闹,又可以帮着做家事,一点小委屈,不算什么,至少,我从未被打。
客家人的勤俭远近驰名,尤其是在我们的闽、客与外省人杂居的院落里,特别明显,一天打扫两回,且要跪在地上擦抹地板,进出赤脚,洗磨石子地面永远雪亮。相较于闽南人的随性与大陆人的不擅家务,一年仅在除夕前大扫除一次的比比皆是,落差极大。客家人的屋子,可以直接在地上打滚爬婴儿,其他的邻居家堆满永远不整理的杂物,有可能掂着脚尖都找不到地方落脚。
过年大扫除,是最让人兴奋的时刻,大家一起忙进忙出,搬进搬出,该丢该卖的杂物彻底清理,平时最脏乱的邻居亦焕然一新。然后是办年货、整理年菜,洗澡换新衣,热热闹闹地围炉,酒足饭饱后,守夜聚赌。家境宽裕者,大年夜一套新衣新鞋,年初一醒来,又是一套新衣串门拜年。
中学毕业后,最喜欢去来自济南的干妈家守岁,把自己家的年夜饭吃完,直奔山东式的宵夜,大啖24小时炭火煨出来的山东酥菜。通常干爹会在小年夜把二十斤大白菜对半切开泡水洗净,油炸鲫鱼、红烧带皮猪肉、用瓠瓜干捆绑泡发的海带,然后在阳台上架好炭炉与大锅,一层白菜一层鱼一层海带一层肉,来回叠放个几层,倒下一瓶酱油、一瓶麻油、一瓶醋,彻夜守候调整炭火,直至天明熄火不开盖,放到大年夜开锅启用。这锅入口即化的圣品,对我来说就是年终最大的期待。干妈甚至说:“你根本不是来看我的,就为酥菜来的吧!”
狼吞虎咽完酥菜,加入赌兴正浓的大桌,干妈生了五名儿女,又各自生了儿女,一屋子人,麻将、推饼子,大人小孩闹到半夜,干爹已在厨房煮好韭菜饺子,一年一度的赌局终结,吃完元宝,各自回家休息,大年初一互访时再战。
现在的台北,几乎半数人年前出国旅游,或订餐订菜,会做年菜的人大半年事已高,年轻的一代,在生活便利的都会里,几乎无人能够整治一桌年夜饭。经济物资宽裕的消费年代,就连穿新衣新鞋的兴奋也失去了,随时有新衣,反而不太在乎节庆时是否穿新衣,就连难得参加喜宴可借机盛装打扮的场合,都变得随意许多。举凡过年才吃得到的香肠腊肉与年糕,超市随时买得到,这年年有鱼的年夜饭,再无魅力,也失去了期待。
童年的殇痛远去,那份忙碌亢奋的年味,让我宁愿到邻居家做小佣人,也不去母亲那儿被伺候。当年倔强地不解释,如今明白,小孩子需要热闹的温度,才有安全感。更何况,我因此学会了家务事,乃人生一大收获。无论如何,作为邻居,愿意收容别人家的孩子,实在很难得,我小时候便明白,因此从未跟母亲告状。
酥菜,再好吃,坚持一年只做一次,这大概是如今我台北印象中的仅存年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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