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8年9月27日星期四

自由的滋味 / 梁文道 (转载) (2014-02-28 22:51:02)

我永远记得那个傍晚。因为一道出口在天色渐阴渐沉之际为我敞现,生命自此有异。
当时还在台湾,我是个初中二年级的学生,正逢周五,可以从宿舍回家过周末,依例得从学校搭车去西门町一带的食店和唱片店闲逛,用有限的零用钱在一本小说与一卷录音带之间犹豫踌躇。

那天我买了一卷Bruce Springsteen的《Born in the USA》,是彼时美国最畅销的专辑,然后才满心期待地赶车回家。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,平常挤得跟罐头似的巴士竟然有不少空位,免了一个多小时罚站摇晃之苦。我急不及待拆开那卷录音带的包装胶纸,再贪婪阅读盒子里那其实不大看得懂的附赠歌词小纸片。在且停且行,摆动剧烈的昏暗车厢中,专注猜测每一首歌要说的故事的涵义。

忽然邻座有人和我打招呼:“嗨!你正在看甚么?”我吓了一跳,立刻从美国的新泽西回到熟悉的台北。原来是位很帅气的大哥哥,他说自己是个大学生,很爱听音乐,所以好奇我这小弟弟何以如此用心于一卷录音带上。

他拿去我的带子一看,再笑了笑说:“不错,你很识货。虽然Bruce Springsteen是个了不起的摇滚歌手,但你听过他以前的东西吗?”然后他就开始上课了,课堂里有许多我闻所未闻的人物,稀奇古怪的理论,以及充满色彩的历史,彷佛是一个武侠小说的江湖,比如一首二十多分钟长的摇滚乐,一个让吉他着火的狂人,一名躲在各种电子仪器背后制造太空之叹息的隐士。最神奇的是到了最后,他竟然说:“可惜,Bruce Springsteen堕落了,居然在这张新专辑里加进了舞曲,那还算做摇滚吗?”然后他在下车之前赶紧抄了一张小纸条给我,里面有他所谓的入门经典,嘱咐我一定要好好用心去听。

堕落?音乐也有堕落这回事吗?甚么叫做堕落的音乐?为甚么一个摇滚好汉开始玩舞曲就叫做堕落呢?再看看他那张字迹清秀的秘籍,上面有Pink Floyd, Emerson, Lake and Palmer, Yes, Led Zepellin, The Doors, Jimmy Hendrix, Brian Eno。这几个陌生的名字,他们就是传说中的高人了吧?

自此之后,我就觉得自己进入了一个超脱凡俗的世界,就像《纳尼亚纪事》里面那个神奇的衣橱,又像哈利波特里火车站上那个看不见的月台。只要我走了进去,我就能逃离身边这可厌而庸俗的现实,得到自由。所谓自由,首先是跟人家不一样。当其他台湾同学都在听香港过来的谭咏麟、张国荣以及梅艳芳,并且央求我不厌其烦地教他们语粤发音时,我拥有一个真正的自我是他们不认识的。赤裸点讲,比起你们,我比较不堕落。

虽然我不再泡电影院久矣,总是为了省事躲懒在家看碟,但我实在很怀念那段日子:几乎掏尽所有钱去排电影节票房的队,然后一天连赶五场戏,中间出来就用口袋里仅余的硬币换面包干啃。听起来辛苦,忆起来觉得不可思议,但当时真有一种幸福充盈全身的舒畅。为甚么?因为自由。

电影学者游静曾经写过一段十分美妙的话,大意是进电影院看戏是要有勇气的。她真是说得再好也没有了,请想想看,我们和一群互不相识的陌生人坐在同一个漆黑的房子里,目睹银幕上种种惊心动魄的场面。那些场面或许叫我们汗流浃背,或许令我们不住泪下,甚至让我们的脸从耳根开始一片赤红。虽然看不见,但邻居渐趋沉重的呼吸,身体上散发出的异样氛围,难道我们会感觉不到吗?

人间最残酷的景观,人心最深沉的秘密,如此赤裸坦呈,我竟然就在公众之中看见了。没有遥控器,我调节不了画面的行进方式与速度,声响的大小和高低,我就这样被动无助地夹在一群陌生人中间,任由电影挑动摆布,不由自主地大笑或者痛哭,回忆以及暇想。走进戏院,岂能不要勇气。

但是不用害怕,因为有某些独特、用心而神秀的电影作者,他们竟敢撕破日常锁事所掩盖修饰的真实,把命运的无常,上帝的退隐,承诺之背叛,欲望之阴暗,全都大胆地拍了出来,交给我们。如果我没记错的话,游静还说:“人家都敢拍了,我们又有甚么好怕呢?”没有,我还怕甚么呢?看电影,尤其是好电影,原是一种在众人中认出自己本来面目的英勇行动。所以,许多影评人才会把“真实”不是技法上的“写实”(很多时候,写实恰恰才是说谎的最好方法),而是电影作者敢于认真对待自己,敢于以真面目示人,甚至敢于面对人的存在的素质。

因此,看电影于我就和听音乐一样,是少年时代追求自由的手段。拒斥庸俗,一开始或许还是为了在同学之间树起不凡的自我感觉,但它其实更是为了逃离庸俗的宰制,离开成人社会的无聊和谎言,离开森严的学校体制,离开国家对你的期盼跟定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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